朱家的二公子朱海北喜歡孟小冬
前面專門講到北京的三大家,張家、吳家和朱家,都與杜家有很多密切的來往,這種關系很複雜的,特别是朱家跟杜家來往更多。朱家跟我嶽父譚敬也非常要好,都是當時的大家族,是以,我太太跟他家很熟悉。因為朱家,他們不但個個是戲迷,而且都會唱。在當時的上海跟北京,單單是會聽,不叫戲迷,得會唱,會唱兩句,才是真正的戲迷。尤其是進杜家,你要會唱,有堂會的時候,杜家的人,恒社裡的人,十個人中,有一半會唱戲。
孟小冬在北京也常常與他們來往,他們到上海來,就是孟小冬提前告訴我父親的。這裡面還有一個未解之謎,因為朱家的二公子朱海北長得很帥,是個美男子,外号叫老鐵,常常跟孟小冬在一道,老鐵喜歡孟小冬,可能還追求過孟小冬。是以,那個時候就把孟小冬接到上海來,跟我們住在一道,除了梅蘭芳的事情外,我母親不喜歡朱海北,也許是原因之一。
朱海北長得很帥的,非常帥,很有派頭。他跟九小姐來上海到十八層樓來看望我父親和母親,周圍街坊鄰居的人都圍着看。九小姐不僅僅是很漂亮,而且非常時髦,有氣質。當時的上海,應該是最時尚的城市。北京有一點兒落伍,但是朱家九小姐和老鐵是很新、很時尚的,就跟上海富家子弟差不多。朱家的小姐們常常來上海,是那個時候有名的名媛,她們那個時候的交際就是天天跳舞唱歌,玩啊、唱戲啊!
1979年,我和我太太回國去北京,專門去看朱海北,他那個時候雖然老了,但是還是可以看得出年紀輕時候的潇灑、帥氣。現在,老鐵應該不在了,都是舊事了。
拈花寺的佛緣
有段時間,孟小冬住在北京,我母親就讓我二姐美霞去北京陪着孟小冬。孟小冬進了杜家門以後,我父親怕她孤單,就把我和二姐名義上過繼給孟小冬,作為義子、義女,在家裡,我們就叫她(孟小冬)"媽咪",叫我母親"娘娘"。後來我母親就跟二姐說,你去北平陪"媽咪"去吧!就這樣二姐在北京住了一段時間,到了台灣以後,也主要是二姐照顧"媽咪"孟小冬。是以,二姐跟孟小冬的關系更熟悉。那個時候,孟小冬實際上已經進了杜家,嫁給了我父親,隻是沒有舉辦結婚儀式而已,後來,在香港也隆隆重重地補辦了這個儀式,當時的社會風俗習慣就是這樣的。
那時候,孟小冬在杜家,我母親總是讓着她,一方面是我母親的性格很随和,另一方面,她比孟小冬大,是姐姐,總要讓着些,她們很早就結為金蘭姐妹了。孟小冬性格比較特别,有的時候生氣跑回北京了,我父親想要她回上海來,總是要我母親親筆寫一封信邀請她。大家庭有的時候吵吵鬧鬧,也是常有的事,就像姐妹間、夫妻間的磕磕絆絆,是正常的生活。
孟小冬很早就信佛,1929年,孟小冬在經曆了梅孟婚變後,身心受到很大的打擊,她離開北京來到曾經讓她輝煌的天津,寄住在皇族詹姓家中,與女主人一起吃齋念佛,看破紅塵,出入于居士林中。後來,回到北平,拜拈花寺主持量源大和尚為師,虔誠禮佛拜忏,舉行了皈依三寶典禮,在寺中受過三寶禮節後,成為在家信佛的教徒,就是通常講的居士。二姐到北京以後,常常陪着她去拈花寺上香。抗戰時,為了抵抗日本人,多數平劇名角都不唱了,像梅蘭芳,也留起來胡須。孟小冬在北京也不唱戲了,為了躲避日本人,孟小冬和二姐她們常常到拈花寺避難。
拈花寺為明朝萬曆時期修建,清末年間仍是北京名刹,是顯密二宗合在一起的寺廟,各自有各自單獨的大殿。當時的拈花寺是北京最大的廟,香火非常盛,很多名人,比如梅蘭芳、餘叔岩都去那裡上香。北京的朱家、吳家、張家,都跟拈花寺有些關系,一提到北京的寺廟,就都說到拈花寺。1939年,吳佩孚死後曾停靈在此,張學良他們都有去過拈花寺進香。
孟小冬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她在台灣租的房子,面積不大,但還是專門設了一個佛堂,每天上香拜佛,她死後也是葬在了佛家的墓地。她在台北家裡的佛堂供奉的佛像照片,就是當年在北京的兩個大喇嘛送給她的,就是我們現在通常說的經過法師開過光的,這兩個大喇嘛,可能就是白塔寺和拈花寺的大喇嘛。溥心畲曾經給孟小冬畫過一張佛像,孟小冬非常喜歡,但是她沒有挂出來,因為這幅畫沒有開過光的,這也說明她對佛家的規矩是很在意的。
巧得很,拈花寺也是我奶奶出家的地方。我的爺爺和奶奶,跟我們在上海住的時間很長,爺爺是解放前在上海去世的,按照老禮出殡,規模很大,爺爺去世後,奶奶開始留在上海,我父親和我們去了香港以後,奶奶後來就去了北京,應該是解放以後了。
奶奶非常虔誠地信仰佛教。小的時候,我們住在十八層樓,爺爺奶奶都在,有很多老規矩,比方講,明天是我的生日,今天晚上吃餃子,明天吃面,這是一定的。過年過節,奶奶一定要念經禮佛的。念經的時候,我們得跟着她一道念,還要在房間裡面轉,她一面唱,我們跟着轉,也就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了。奶奶是唱戲的,她的佛經不是念出來的,是唱出來的,有腔有調兒的很好聽!那時候,家裡所有的人,阿姨、我弟弟維嵩,趙先生、趙太太,都一起跟着轉,你不跟着轉,要被奶奶罵的。趙先生、趙太太是我母親的好朋友,每天都來我家,趙先生經常帶着我去四馬路逛書店。
奶奶在抗美援朝的時候還唱戲義演,支援前線,後來去拈花寺剃度出家了。我查餘叔岩的傳記,看到餘叔岩皈依佛教就是在拈花寺,也可以叫居士。奶奶開始的時候是居士,還有個法名,在奶奶的《徐策跑城》那個老唱片裡面有的,好像是"蘭居士"。抗美援朝的時候,奶奶偶爾還唱戲、義演。她後來出家,不是通常說的吃齋念佛的那種,是剃發、正式剃度出家!應該還有法号,但我們都不曉得。奶奶是什麼時候過世的,她去世的時候,是不是拈花寺給她辦的喪事,葬在哪裡?這些事情我們都不曉得。因為那時候我們已經在台灣了,分開了很長時間,大陸的消息一點兒都沒有。我母親問了很多人,包括朱學範,都問不出來,沒有人知道。連梅蘭芳、馬連良到香港,我們問起他們這些事情,他們都不知道,也可能是他們知道,不友善講。
拈花寺後來荒廢了,現在大多數的北京人都不曉得這個寺廟了。"文革"對寺廟的沖擊很大,我到内蒙古錫林格勒盟,那裡的喇嘛廟,曾經都是草原上不得了的廟,結果全部破壞掉了,也沒人住,就是空廟一個,破壞的很嚴重,但是壁畫都還在。
我奶奶和孟小冬都去過拈花寺,是以我一直在打聽拈花寺到底在哪裡?但始終找不到,隻有資料上有記載。後來,我看到報紙上講,要重新修複拈花寺,希望我能有機會去看看跟杜家有這麼多聯系的佛家聖地拈花寺。拈花寺,很可惜啊!我一直沒有去過拈花寺,但我始終沒有放棄找到拈花寺遺址的念頭。
六十大壽的大軸戲,我父親親請孟小冬謝幕
在進入杜家之前,孟小冬一直在北京和上海之間來來往往。抗戰勝利以前,她來過上海幾次,勝利以後也來過。在我父親六十大壽時,她專門從北京趕過來祝壽并演出了餘派大戲,這也許與當年杜家祠堂落成時,南北名伶齊聚上海,為祠堂落成演出祝賀,但唯獨餘叔岩因病未到成為缺憾的事情有關吧!這一次,我父親六十大壽,一方面,孟小冬已經進到杜家,另一方面,我想也是為上一次為師傅餘大賢補上缺憾吧!這一次,梅蘭芳和很多名角都來了,但是梅蘭芳和孟小冬不同台,有意安排他們避開,是以他倆并沒有打過照面。孟小冬演唱的是餘派《搜孤救孤》,這是她最後一次公開唱,也是影響最大的一次,總共唱了兩場,隻可惜那個時候,沒有留下什麼錄像資料。
那次六十歲生日,第一個下來到上海的就是花臉裘盛戎,他演屠岸賈。孟小冬與琴師王瑞芝、鼓師魏惜雲,票友趙培鑫,魏蓮芳、裘盛戎等,晝夜排練,還在杜公館内的小戲台進行了十五天的響排。六十大壽的時候,沒有臨時搭戲台,當時在上海有名的戲院﹣﹣中國大戲院唱的。那個時候,我記得大家都很緊張,每個人都分派了工作,戲院要怎麼安排,送花籃的怎麼安排,還有送錢的,還有這些角兒的吃、住、玩的,都得管!這一大幫子人裡顧嘉棠最忙了。顧嘉棠找了一批人,坐在二樓專門叫好,不叫好,他就在後面敲打。那個時候黑市的票不得了,人們都來找萬墨林,萬墨林都沒辦法。結果買了票,在旁邊搭了個凳子坐。那幾天可熱鬧了,天天唱戲,我場場都聽,我不需要買票,但在樓底下坐不到位子,要到二樓、三樓去聽,我們都坐二樓三樓。我從前還有一張戲單,我姐姐她們也都去聽。那些戲,我們都去看了,唱了三天,做慈善的,都捐給了蘇北鬧水災的地方了,好不熱鬧啊!
六十大壽時,我母親好像就唱了一出戲,主要是忙前忙後的。再就是因為名角太多了,有些角兒都排不進去。每一天的開鑼戲都是有名的角唱的,像《四郎探母》《龍鳳呈祥》等,這都是大戲,而孟小冬演唱的《搜孤救孤》是最後一出大軸戲,這次演出是她最後一次公演,是以她的新老戲迷,紛紛從四川、陝西、北京、天津、台灣等地趕來,據說當時的票價是五十萬元(舊币)被炒到五百萬元,一票難求。
孟小冬《搜孤救孤》的演出非常成功,現在還可以看到一張孟小冬在演出結束後謝幕的照片,這張照片是上色的,原照是黑白的,底片在我這裡。謝幕時,趙培鑫、孫蘭亭都在,一共謝了兩次幕,兩次謝幕都是穿便裝,沒有穿戲裝帶髯口出來。
關于謝幕,有很多不同的說法。孟小冬在第一場《搜孤救孤》演出的時候,我父親在現場觀看,演出非常成功!戲唱完了,台下的觀衆都不走,希望孟小冬出場謝幕。當時,平劇場上還沒有謝幕的習慣,演出的總提調是恒社的孫蘭亭,他非常着急。他到前邊跟觀衆解釋,大家把他哄下了台,他到背景找孟小冬,請孟小冬出來給觀衆謝幕,孟小冬說,沒有這樣的規矩吧!我在台上賣力地唱戲,怎麼能夠給他們謝幕呢?而且,我也沒有唱錯,也沒有什麼問題呀?就是不出來謝幕。前面是觀衆熱情高漲、也不走,背景是孟小冬,倔強的性格,也堅持不出來。雙方僵持不下,急得孫蘭亭直跳腳,也沒辦法。後來,我父親親自到背景出面說情,請孟小冬出台謝幕,孟小冬才出來給觀衆謝了幕,這才平息了觀衆的熱情,才算了結。
有一種說法,那時沒有謝幕的習慣,後來就出了個主意,台下的人主動捐款給災民,孟小冬說,要捐多少多少錢,我才能出來謝幕。這是不對的,沒有這種事,當時我都在場。
範石人點評《搜孤救孤》
觀衆的熱情為什麼那麼高?除了孟小冬"冬皇"的名聲外,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登台演出了,事先說出去的這是她的最後告别演出,而事實上,以後她也沒有正式演出了,除掉這些原因之外,确實是孟小冬主演的《搜孤救孤》很成功,非常有她的先師餘派的風格。當時和以後戲曲界的票友、專家都津津樂道,評論這出戲如何如何。比較流行的是萬伯翺寫的《孟小冬:氍毹上的塵夢》一書裡的評價,丁秉鐩的《孟小冬與言高譚馬》也有介紹,都很專業很準确,我這裡想說說範石人的評論,比較特别。
上海有個平劇界的老前輩、著名票友範石人老先生,生前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對孟小冬的《搜孤救孤》進行了詳盡的分析評論。範老先生說:在孟小冬唱《搜孤救孤》的時候,我連看兩場。那天在場面上,王瑞芝操琴,魏惜雲打鼓,排練了十五天,我去看主要是看餘叔岩的餘派唱腔,孟小冬是餘叔岩的嫡傳弟子,孟小冬的扮、做、唱、念,都是無可挑剔的,她繼承并發揚了餘派唱腔。比如:"白虎大堂"導闆,中的"虎"字,餘先生早期的唱法與後來教授孟小冬的不同,"白虎(哦)",前兩個浪頭很快。孟小冬,"虎"字有一個升"4"的音,很強烈的,加大了"虎"字的力度,後面的"哦",短、精煉,很幹淨。"到如今連累他受苦刑"中的"連累"也與餘先生早期的唱片不同,餘先生唱"連累"這兩個音都是平的,孟小冬唱"連"字是平的,"累"字往上走。餘、孟改動的原因是字正腔圓,要把湖廣音的四聲突出,突出湖廣音,湖廣音以前不夠平的要平,陽平音要平,去聲要挑,才能展現餘派唱腔的十足的韻味。《搜孤救孤》的精華部分在"法場"這幾段唱,先是上來唱"邁步兒(哦)來到法場中","步"字兒韻,加這個"兒"字的小辄,很簡單,上場來唱"邁步兒(哦)","兒"字下面,還墊了個"哦"的音,"邁步兒(哦)來到法場中"唱得氣完神足,滿堂好。她的叫頭"公孫兄","公孫"兩個字擺得非常好,前高後低,兩個陰平聲,"公孫兄","趙公子","你二人死在九泉之下,莫怨我程嬰(哦)",這個"哦、哦"下面的哭,别人唱的是"嬰、嬰、嬰",孟小冬是泣,不是哭,泣比哭要悲傷,要更感人,展現出情緒非常飽滿。白口念得好聽,跟唱一樣好聽,她唱就像說話,說話就像唱,韻律非常足。
我認為範石人先生是真正的内行,他對餘派的研究和對孟小冬《搜孤救孤》的點評,真是好!他認為孟小冬當時是京城三大美人之一,而且是之首。孟小冬年輕的時候的确很漂亮,一直到結婚、到老了的時候都很漂亮。
喜歡與老派人來往
孟小冬可能是因為在北京生活時間久的緣故,跟前清的遺老遺少和公公們很熟悉,常常來往,她也和北京的朱家、吳家和張家幾個大家族的人來往,這些前面都談到了。她喜歡與遺老們來往,我也受她的影響,跟這些遺老總歸是比較接近,我喜歡傳統國學肯定也受他們的影響。她認識很多宮裡的人,那些老太監離開宮裡很久了,年齡也很大了,但還是叫他們"公公",公公是一種尊稱。當時,那些遺老差不多是七八十歲的人了,他們的衣着已經和普通人沒什麼差別了,當然也不會有辮子了,穿的也是普通人的衣服。她認識一些老太監,我見到過其中的一位,當時孟小冬讓我叫爺爺。不能叫公公,因為隻有平輩的人,才可以叫公公,我隻能叫爺爺。清朝宮裡面有關系的貝勒與孟小冬有來往,而且她也講究這一套,宮裡面有宮裡面的規矩,這些東西,她都喜歡學。孟小冬與溥心畲也很熟,在上海時。我都看見過幾次溥心畲,南張北溥,書畫界裡很有名。
孟小冬很少吃飯應酬,隻記得有一次,是抗戰剛剛勝利後,孟小冬還在上海,有幾個遺老要見見她,就一道約出來吃一頓飯。我記得我的老師陳微明、陳蒼虯、陳病樹、蔡子玉,好多人都去了,她隻歡喜與老派人一起吃飯,一大桌子的人吃飯,都是七八十歲的人,有六七位,還有些人我都不記得了,都是些遺老,隻有我和孟小冬最年輕。
孟小冬喜歡與老派人來往,這與她的性格有關系,她是在那個時代長大的,我生母也是在那個時代出生,甚至比孟小冬還早,但是我母親很早就到了上海,上海的風氣就兩樣了,是海派了。差不多可以這麼說,我的生母姚玉蘭是海派的風格,我的庶母孟小冬是京派的風格。那個時候孟小冬送給我一個禮物,是一個放蛐蛐的罐子,罐口和蓋子是牙雕的,那是某個貝勒爺的東西,平時是放在袋子裡面的,那個蛐蛐罐兒雕工很細,一看就知道是宮裡的活兒。
孟小冬與遺老們吃飯,就是吃飯而已,沒有唱戲什麼的,她吃飯時是不唱的。隻有張大千請客吃飯,她才清唱,沒有第二個人。張大千很敬重她,她也尊敬張大千。大千先生跟杜家往來主要是跟孟小冬的關系,跟我母親呢,也還可以,我曾經陪着我母親,在台灣去拜見大千先生,還合了影留作紀念。
隻為大千先生清唱
張大千酷愛平劇,喜歡聽戲,而且要聽好的。他廣交平劇名家票友,與餘叔岩很早就熟識,與梅蘭芳、金少山、楊小樓等都是多年私交,他也久聞孟小冬大名,隻是未得一見。1952年5月,在香港,張大千第一次與孟小冬相見,他們彼此早已久慕大名,見面時的情景也别具一格。見面時,孟小冬按"老禮"為年長的張大千行了跪拜大禮,張大千也循舊俗向冬皇深深行了個舊式的大揖,孟小冬在起身時還蹲了一下,作滿人請安勢,是用宮裡的禮儀行的禮,以後見面一直是這樣的行老禮。她還對周圍的人說,我這樣做是要給你們小輩的人看看,什麼是規矩,其實這是宮裡的規矩,他們都有這個習慣,她很注重這些事情。
1952年秋,張大千即将遠渡重洋旅居南美阿根廷,在大千先生的餞别宴會上,孟小冬反串《貴妃醉酒》,那獨特的嗓音、曼妙的身段和款款的友情,張大千是榮幸之至,也讓到場的嘉賓大飽眼福和耳福,這在孟小冬的過往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還有更令張大千意外的特殊禮物,在大千先生遠赴南美之前,孟小冬特意制作了自唱的錄音帶送給張大千。
張大千對孟小冬的真摯情誼也是禮尚往來。1962年香港博物館舉辦"張大千畫展",其間,張大千專程登門拜訪孟小冬,贈送專為她繪制的《六條通景大荷花》,畫的主題是大千先生最擅長也是最受佛家青睐的荷花,寓意"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高尚品格。畫作完成,大千先生特意送到日本精工裝裱,并親筆題簽以示敬重。相贈之時,大千先生對孟小冬說這是在他心情最好時的作品,可見大千先生非常看重這幅畫。
1963年5月,大千先生的長女張心瑞,帶着最小的外孫女蕭蓮到香港探望大千先生,大千先生很高興,最喜歡這個外孫女。在聚會的時候,孟小冬應邀參加,并當場清唱餘派名戲《一捧雪》選段,其間與大千先生的外孫女一起合影。從照片可以看出,孟小冬很喜歡這個靈氣秀美的小姑娘。1965年新年伊始,張大千又為孟小冬作畫《開歲百福》以賀新春。
孟小冬不喜歡應酬,實在推脫不掉的應酬就在家裡,幾乎不出去應酬。到了台灣以後,更是深居簡出。但是,大千先生來,那就是另外的事了。孟小冬還專門請大千先生吃飯,不是在自己家裡,是在外面,她專門挑選了菜,挑選了一些特别要好的朋友,平時跟她吊嗓子唱戲的人都沒有邀請,隻有我母親和我去參加了。吃飯時,還有清唱,孟小冬唱了一段,王瑞芝伴奏。我母親唱了兩段,唱的是《斬黃袍》和《刀劈三關》。
後來,孟小冬就沒有唱了,我估計她的演唱是需要行頭扮相、樂器伴奏和搭檔配合的。我父親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有一次,我太太問她,您還預備不預備唱戲呢?她回答說,胡琴兒在哪啊?她唱戲一定要胡琴兒樂器伴奏,而且是要名琴師,當時,她的琴師王瑞芝已經回了大陸,一般的琴師,她也看不上,是以就沒有再登台演出。
說起清唱,孟小冬也隻是給大千先生清唱過,再也沒有清唱過。她最不喜歡清唱,至于她為什不喜歡清唱,丁秉鐩的看法有些道理。抗戰勝利後,舉國同慶,戲曲界也不例外,孟小冬和其他平劇演員一樣,雖然抗日期間,大家都罷演、不為日僞服務,多年沒有登台演出了,但是,慶祝勝利的各種義演,大家仍然是積極參加。人們都知道言慧珠邀請孟小冬參加慶祝演出的事情,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孟小冬與程硯秋合作慶祝抗戰勝利的電台清唱《武家坡》,電台演播當然很成功了,但是,就是那次清唱演播之後,孟小冬發誓再也不清唱播音了。原來老生的唱,要有唇、齒、喉、舌的發音,有時兩腮還要用力,口型非常不雅觀,但是,在台上帶着髯口胡須,遮住了口型,觀衆看不到。同時,演唱時,要借助身段、手勢和各種動作,幫助唱功使勁兒,但是,這些在清唱的時候,沒有行頭、沒有樂器,就都原形現于觀衆眼前了,感覺非常的别扭。是以,孟小冬以後就再也沒有清唱了,除了那次給大千先生的清唱。我覺得,丁先生是戲曲評論欣賞的專家,從戲曲演唱的角度分析有一定的道理。
再多說一點,我的庶母孟小冬在戲曲演唱上是非常認真、嚴肅的,每次演唱,除了之前認認真真準備之外,在台上也是傾注全部身心,演出之後是精疲力盡。她非常注意自己的舞台形象,因為,戲曲演員一登台、一亮相,台下的觀衆和專家,就知道你的技藝、功夫如何。孟小冬天生麗質,臉型身材非常标準,明眸皓齒,挂上髯口,讓觀衆看起來,劍眉星目,端莊儒雅,再加上她常常扮演浩然正氣的王侯将相,從裡到外透着一身正氣,她的台風,丁秉鐩概括為"溫文儒雅,俊逸潇灑",給觀衆的感覺是"與君子行,怡怡如也"。是以,清唱就很難展現這種效果,她更不希望破壞她給觀衆留下的這個美好的印象。
回過頭來再說張大千,大千先生也很有意思,在台灣的時候,很少跟官邸的人來往,他的藝術家味道很重,他不需要依靠政治勢力,但是他跟谷正綱、谷正倫兄弟倆特别要好,他們哥倆跟杜家關系也很好,我們結婚的時候,谷正綱、谷正倫兩家人都到場祝賀。抗戰的時候,谷正倫是貴州省的省長,張大千在貴州時就住在他們家裡。因為貴州出産最好的朱砂,全世界都出名的,張大千畫的畫用的都是最好的貴州朱砂。在貴州一年多的時間,大千先生畫了很多畫,裝有好幾個樟木箱子呢,最難得的是他臨摹的畫稿草稿都在。他在正式畫畫前要臨摹,臨摹敦煌的佛像,他畫一個佛像要臨摹好幾次。他畫畫用的顔料,大藍、大綠,尤其是朱砂都是礦物質,還有藤黃,顔色都不會褪色。但是朱砂會褪色的,在太陽底下就要變色。他把那些礦物質顔料,先磨碎,再上膠,要用魚膠,這些都是他自己親自動手做的,他自己買魚膠、自己磨、自己熬、自己上膠。這些事别人都不曉得,隻有谷正倫太太曉得,因為,張大千住在家裡,她每天可以看到他做這些,這是谷正倫太太跟我們講的。
張大千晚年回到台灣,一直與孟小冬保持着聯系。孟小冬1977年5月去世後,大千先生悲痛不已,提筆寫下挽聯悼念:
魂歸天上,譽滿人間,法曲竟成廣陵散
不畏威劫,甯論利往,節概應标列女篇
張大千并為一代冬皇撰寫"杜母孟太夫人墓"的墓碑,親往灑淚緻祭。
【杜維善(1933年12月16日-2020年3月7日),系杜月笙的小兒子,排行老七。知名收藏家和古錢币研究專家。曾榮獲上海市白玉蘭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