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動聲色地接濟孫養農
到了香港以後,孟小冬收學生,是由孫養農舉香見證的。孫養農,我們很熟悉,叫他孫六爺,他在我們家裡面是出名的。在香港的時候,孟小冬和孫養農一道寫了《談餘叔岩》的書,1953年在香港第一次出版,後來再版過,最新的一版是2013年台灣的再版,按照書中蔡登山的前言裡記載,孫養農是安徽壽州孫家後裔,孫家世代為官,孫養農的祖父孫家鼐曾當過光緒皇帝的老師,孫家家大業大,民國初年又投資銀行、面粉廠,孫養農可以不做事,整天圍着伶人轉,玩票捧角,幾乎是傾家蕩産,在所不惜,不但聽戲學戲,還出錢組票房,贍養人老嗓啞,或者落魄的老伶工,隻要身懷絕技,孫養農就出錢供養,讓他們教票友唱戲。孫養農認識了很多著名的藝人,其中,最要好就是餘叔岩了。
孟小冬與孫六爺,交往很久了。由于孫六爺在戲曲界裡的地位很高,是個有名的評論家,孟小冬收學生的時候,就請孫六爺舉香見證。舉香是一種儀式,例如拜師,收徒弟、收學生,在旁邊要有一個見證的人,就是舉香的人,舉香通常是在行裡有很高地位的人才可以擔任。
後來,家道中落的孫養農來到香港,坐吃山空,最後以拉琴教戲維持生活。孟小冬看到孫六爺生計困難,跟孫養農說:咱們一起寫本書吧,寫寫跟餘先生學戲的事。孟小冬和孫養農就一起寫了這本書《談餘叔岩》。
孟小冬還親自口述,請人寫了典雅古樸的序言。她根據自己向餘先生學藝的親身體驗,和她親眼所見的老師在戲曲表演中的坐唱念打的經曆,講述餘先生的戲曲藝術追求和成就,孟小冬口述出來,請人寫成文言文,專門作為書的序言,落款孟小冬。這篇序言寫得非常漂亮,為這本書增添了不少色彩。張大千專門題寫了書名,但在1953年出版的時候,隻署了孫養農的名字,孟小冬沒有署自己的名字。孟小冬是餘叔岩的學生,孫六爺非常了解餘叔岩,又都是戲曲行家,寫出來的東西當然好了。這本書出版後再版了好幾次,影響很大。
在新版書的序言裡,孫養農的弟弟孫曜東特别強調說:"該書出版後成了香港的暢銷書,一版再版,孫養農稿費賺了幾十萬港币,而孟小冬一個錢也不要,全給了孫養農,因孫養農已家道中落,要養家糊口。那時我已被送往白茅嶺農場改造,也靠孫養農按月接濟,而孟小冬就這麼不動聲色地幫助了我們全家,這是我們永遠不會忘記的。"
我覺得孫曜東說得很對,幾十萬元的稿費,在當時香港也是不小的數目了,我的父親留給她的遺産也僅僅是兩萬美元,她自己也不寬裕,但是她一分錢也沒有拿,這些錢不僅幫助了孫養農,還接濟了他弟的生計。孟小冬不動聲色地接濟孫養農,按照他們之間多年的交往和孟小冬的性格,孟小冬一定是全力幫助,不會拿錢的。
"靈堂活見鬼"的十大學生弟子
自從《梅蘭芳》電影公演後,現在知道孟小冬的人越來越多,有很多人就說自己是孟小冬的學生,如何如何的。
其實,孟小冬基本上不收學生。如果遇到來拜她為師的人,她就會先讓對方唱一段,唱完以後說"好",她基本上是對每一個來拜師的人都這麼說,因為如果你說不好,那麼唱戲的人,就會問:孟老師哪兒不好?請您指教,那孟小冬就必須要教怎麼唱怎麼唱了。孟小冬喜好清靜,不願意攬這些事,是以她也不願意收學生。
當時,就有所謂的孟小冬的十大弟子,十個人,這裡面有李相度、丁存坤、沈泰魁、蔡國衡等,還有給我母親寫簡介的李猷,他們都自稱是孟小冬的學生,為什麼說是自稱呢?孟小冬去世的時候,我在台灣,他們幾個聽說孟小冬去世了,就到靈堂對着照片磕了幾個頭,就算是拜師成為弟子了,我當時就在現場,看到了他們磕頭,是以我說是"靈堂活見鬼"了嘛!他們哪有這個資格做孟小冬的弟子?沈泰魁,自己說是孟小冬的學生,其實不是的,沈泰魁的母親是在杜家專門做珠寶生意的,他們都是"靈堂活見鬼"自封的學生弟子,共十名,自稱十大弟子。
真正算得上孟小冬的三位徒弟,應該是趙培鑫、錢培榮、吳必彰,他們才是她真的弟子,錢培榮最近才過世,一百多歲了。
現在還有年輕的平劇演員唱得不錯,也說自己是孟小冬傳人,這就很牽強了,這不是上面說到的弟子的概念,隻是一般意義上的模仿、繼承了孟小冬的唱腔風格罷了,充其量,也隻是模仿了唱腔風格而已,成為傳人和弟子,恐怕是自诩的,自吹自擂罷了!
章士钊邀請孟小冬回大陸
1949年4月,國民黨與共産黨進行北平和平談判,章士钊是五個和談代表之一,談判破裂後,行老就留在了北平。行老始終是支援毛澤東的,毛澤東在北京大學圖書館的時候,他們就是同鄉、師生情誼,倆人非常好。是以,毛主席跟行老這麼好!"文革"中,行老始終都沒有事情。"文革"要反行老多容易啊,第一,他跟杜月笙在一道搞黑幫;再一個,他是北洋軍閥時的司法教育總長,在北洋政府做高官。
行老跟孟小冬關系很好,行老的太太殷德貞,與孟小冬也要好得很,她們還有一張合影照片。行老喜歡聽戲呀,喜歡孟小冬,他有首詩是專門寫給孟小冬的詩,但沒有送出去,據說挂在他自己的書房。這首詩看起來很普通,但是有人推測說行老喜歡孟小冬,詩是這樣的:
小冬女士清鑒:
津橋昔日聽鵑聲,司馬梨園各暗驚。
人面十年重映好,梁州複按陡生情。
這是在抗戰前後的事情,我看見過這首詩。
行老一直想勸孟小冬回國。解放後,也就是五十年代初,行老去香港勸孟小冬回大陸,沒有成功。勸孟小冬回大陸,是為了拉我父親。當時更多的是從政治方面考慮,不僅僅因為她是個名角,那個時候,剛剛解放,政治第一,無所謂名角不名角的,是因為她跟我父親的關系。當時,孟小冬沒有回去,很可能是考慮到我父親。如果我父親能回大陸,會有其他人跟着回來的。
周總理帶話請孟小冬回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五十年代初,我父親剛剛到香港,還沒有決定最後落腳在哪裡。我父親喜歡京戲,跟戲曲圈子裡的人關系都很好,那些老藝術家們也很尊敬我父親。馬連良就跟我父親很熟,叫我父親"幹爹",他當時在香港。有一天,馬連良到我們家裡來看望我父親,問我父親說:我是不是應該回大陸?如果待在香港将來靠什麼生活等問題?我父親因為當時自己都沒有确定下一步該怎麼辦,也就無法回答馬連良的問題。我也見到了馬連良,他和我父親、我一起照了相,這是我第一次與我父親拍照,我那個時候是十七八歲,當然,後來馬連良決定回大陸了,他也多次勸孟小冬回去。
還有就是周總理邀請孟小冬回大陸。據徐錦文的《平劇冬皇:孟小冬》一書裡面講,1963年春,中國平劇團到香港演出,馬連良、裘盛戎随團來到香港,在費彜民的安排下,孟小冬現場觀看了兩出京戲,一出是《趙氏孤兒》,一出是《失街亭》。馬連良、裘盛戎等老一輩藝術家還與孟小冬會面,轉達了周總理的問候和邀請,歡迎孟小冬回大陸觀光,或者可以去大陸收徒弟教學生,也可以拍電影,把過去的老戲碼拍出電影,讓她和餘派藝術可以傳下去。當時,據說還要以稿費的名義給一百萬港币作為酬勞,希望她能考慮回大陸的事情。孟小冬經過慎重考慮後,提出了幾個條件。當然這件事最後沒有成行,當時他們還合了影,好像是在香港的大公報登了出來,這張照片在有些書裡還可以看到。這件事情在2012年7月的鳳凰衛視回憶費彜民的節目裡講到了,說周總理交給訪港藝術家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是勸說孟小冬回大陸的事。
孟小冬也就是因為這幾次大陸邀請她回去的事情,一直有顧慮去不去台灣。後來我母親和陸京士都跟她講,沒有關系的,不要有顧慮,你來台灣好了。這樣,她最後才去了台灣。
台灣度晚年,聊天打牌很開心
1966年,大陸的"文革"運動對香港的影響很大,左派的一些人在香港鬧事,香港社會秩序很亂、很不安全,我母親多次邀請孟小冬去台灣。鬧事以後的第二年,就是1967年,孟小冬幹脆就搬去了台灣。到了台灣以後,她沒有和我們住在一起,也沒有跟我母親住在一起,當時,我從澳洲回到了台灣,在經濟部門做事,我有的時候回家去住,有的時候住在公司裡,我大多是在苗栗,在那裡開礦。那個時候,大姐、二姐也都分開住的。住在一起,總歸不友善嘛!
孟小冬一回來,我們就見面了。她到了台灣的第一次外出吃飯,就是石油公司的總經理請客,我和家裡人陪着我母親一起去的,大家吃飯、閑聊很高興。石油公司總經理是個票友,也唱戲,那個時候不僅陸海空三軍有自己的平劇團,石油公司也有自己的平劇團,平劇是很普遍的。後來,孟小冬就不出來吃飯了,其實,在此之前她也很少外出應酬吃飯。
孟小冬在年輕的時候,請人給她算命,因為她屬羊,老派的說法是冬季的羊沒草吃,是以冬天的羊命不好。在算命的時候,算命先生跟她說:以後不能夠用自己的名字來買房子。是以孟小冬特别忌諱用她的名字買房子,包括我父親在北京給她買的房子,都不是用她自己的名字。孟小冬來到台灣以後,陸京士等人幫助她在台北以她的名義買了房子,但是她一直就沒在那裡住過。她在東門町租了一個房子,這個房子很小,但是,她一直住在那裡直到去世。
我父親過世的時候,留給家裡人的錢,其實沒有多少。孟小冬在香港和在台灣,有學生送錢給她的,其實也不是通常說的"收學生、收徒弟"的那個意義上的學生,因為她基本上不收弟子,就是普通意義上的學生,可能他們喜歡京戲,模仿孟小冬的唱腔,認為自己是孟小冬的學生,就主動送給她錢,經常送的,實際上是幫助她。在香港,孟小冬有段時間與台灣的我母親和家人不太聯系、不敢來往,擔心台灣方面會找麻煩。不過,她到了台灣,台灣方面并沒有找她麻煩。她要是活到現在會很開心了,她喜歡看電視劇,現在大陸的電視劇有多少啊!太多了,她可以天天看。高興了,還可以到北京、上海玩玩。有的書裡說,她家裡有兩台電視,換着台看,實際上她家裡隻有一台電視,我二姐家裡倒是有兩台電視。
她的一生是很坎坷的,就是最後進了杜家,總算有個安定的落腳地了。到了台灣,她雖然不和我母親、家人住在一起,但我母親跟二姐天天去看她,聊天、打牌,生活就安定得多了。孟小冬幾乎不出門,一天到晚待在家裡,差不多天天有人去看她,聊天呐、打牌啊、看電視啊,很熱鬧。她不出門,也不運動,屋裡空氣不好、氧氣不足,對她的身體不好,她是肺的老毛病,需要新鮮空氣。
我太太說,跟我的兩個婆婆(姚玉蘭、孟小冬)打麻将,她們輸了會很計較的,很小氣的。她們打的是十三張麻将,我母親的牌運不太好,有的時候輸了,就不開心。打牌的時候輸赢隻是好玩,不是錢的問題。孟小冬還好,有的時候,吵吵鬧鬧的,這也是一種樂趣。我母親和孟小冬,其實真是好姐妹倆,雖然是吵吵鬧鬧的,生氣了,過不了幾天就好了,這一輩子都在一道,互相照顧,也真是不容易啊!
《冬皇故物》展覽,孟小冬在棺材裡面都要翻身了
前面說過,二姐美霞作為義女,在抗戰的時候就去北平陪着孟小冬。二姐也會唱,但沒有認真地跟孟小冬學過戲。學戲是大姐,大姐喜歡學戲。二姐和金元吉,金廷蘇家的老四,是按老法兒結的婚,他們的婚事是打小由長輩們定下來。是以,二姐有的時候不開心,在《冬皇故物》的圖冊裡,有一封孟小冬寫給二姐的信裡,曾經提到的不開心,可能就是指的這事,信的擡頭寫的是"愛娜",這是二姐英文名字 Ellan 的發音。二姐在孟小冬去世不久,就建立了一個"孟小冬基金會",二姐就一個兒子,叫金祖武,他現在是"孟小冬基金會"的董事。
2014年,北京有一家拍賣公司,去台北見到我二姐,從我二姐那裡拿了孟小冬的一些舊物,後來在北京做了一場《冬皇故物》的拍賣會。那個公司的負責人,還來溫哥華我的家裡,本來我打算不見的,他們開車到了門口了,給我打電話說要見我。他們這樣做有點不禮貌,但也不好拒絕了,我隻是寒暄應酬了一下。他們是二姐介紹來的。
聽說《冬皇故物》拍賣很隆重,正好趕上梅蘭芳誕辰一百二十周年,展覽在梅蘭芳大劇院展出,來看的人很多。這要是讓孟小冬知道了,她的遺物在梅蘭芳大劇院展出,恐怕她在棺材裡也會被氣得翻身了。我父親六十大壽,她與梅蘭芳在上海都故意錯開、不碰面的。有人還說,她的佛堂裡供奉着梅蘭芳的照片,那是瞎說,我看見過的,她的佛堂裡除了開過光的佛像外,供奉的隻有她的先師餘叔岩的遺像。
《冬皇故物》裡有不少孟小冬的老照片,她拍照不大笑的。圖冊的封面是一張孟小冬穿旗人服裝的彩色照片,這張底片現在在我這裡。她拍這張照片很早了,可能我還沒出生呢。那個時候她多年輕啊!她在北京,什麼公公啊、格格啊、貝勒爺,很多人都去過她家裡。
《冬皇故物》裡,有一些很有意思的孟小冬的遺物,我還記憶猶新。
"孟令輝"金質人名章和算命帖
孟小冬很喜歡金銀器,有枚"孟令輝"金質的印章,金質印章在杜家共有三件,我父親、我母親和孟小冬各有一枚,杜家的其他太太們都沒有。
我母親的那個是與孟小冬一模一樣的金質圖章,那是我母親在北京專門定做的金質人名章,就是那種可以一按就彈出來的印章。她一共做了兩枚一模一樣的,一枚送給了孟小冬,一枚留給自己使用,母親的這枚圖章留給了我太太。通常,我母親買首飾刻圖章,都會想着做兩套,自己留一套,給孟小冬送一套。順便說一句,我父親對外的名片,都用"杜镛月笙",而不是我們現在通常叫的杜月笙名字,他用杜镛,但我父親的印章是"杜月笙印"。
在故物中,有張算命帖很有意思,那是孟小冬四十三歲的時候算的,用的是紫微鬥數,這是一種算命排八字的方法,是從天文星象判的。我看了這個字很熟悉的,但是一下子想不起來,這個人肯定給我也算過命的,我也有算命書,我們家裡有很多,常常到我們家裡面來看相的算命先生,就是固定的那幾個人。
算命是這樣子的,老話講窮算命、富燒香!人窮了,沒錢了,就去算命,尤其是想發财,是以說是窮算命;富了,有了錢了,就去燒香去了。算命,這種事情如果不講究,也就沒事了。從前,香港的唐翥會算命,我們叫他小唐,他看了我現在家的風水,建議我們在院子的一邊另開個門出來,原來就隻有一個門的,結果我們又把牆拆掉,修一條路出來,又開了一個門,我也不曉得這是為什麼?紫薇揚也來看過風水,他算得很準的,他就講這個房子風水好。香港政府裡的很多人也相信風水的,做算命生意的有兩種,一種是公開的,一種是私下裡的。公開的就得吹,不吹就沒生意做,吃不飽飯;有些人會算的,根本不用說他會算命,也會有大把的人排隊托人找他算命。
【杜維善(1933年12月16日-2020年3月7日),系杜月笙的小兒子,排行老七。知名收藏家和古錢币研究專家。曾榮獲上海市白玉蘭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