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當年的四大導師,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1892-1982),個個說得上體大思精,不是尋常人比得了的。趙元任的專長在語言學,單說做這一領域的天賦和學養,我們就隻有望洋興歎:他聽音極為敏銳,學話的能力超常,精通數種外語不去說它,國内各式各樣的方言就不知會多少種,主要的方言系中每一系至少會說一種,1919年大陸第一次制定官方的國語發音标準,由年輕的趙元任灌了唱片,在全國的學校去推行;古今中外的語言學和文學不去說它了,哲學還拿過博士,還在康奈爾大學教過實體,在清華教過數學,寫過好多有關樂理的論文,也譜過好多曲子,包括極為流行的“叫我如何不想他”。
趙元任在語言學上最突出的貢獻,我想是漢語的研究,而且我認為是現代漢語研究裡最深最權威同時又最有意思的。這很難得,因為,新文化以來的中國學術,據我個人偏見,大概隻有漢語研究領域裡出現過好幾個可以稱得上是大師的人物,如王力、呂叔湘、朱德熙。趙元任可說是他們的前輩,而且成就還在他的學生之上。
趙元任18歲起,在國外的時間大概比在國内的時間還多,1938年以後則完全移居海外,是以大多數的著述都用英語寫成,國内廣大讀者隻有通過翻譯才能讀到。據我所知,國内編譯過趙元任的三種文著,他的主要著作之一,《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一書,呂叔湘以《漢語口語文法》為題譯出,1979年由商務出版。同一本書,1980在香港出了丁邦新翻譯的中文版,并且重印了好幾次。研究漢語文法的,我沒讀到過更好的,但這本著作中很多成果,此後二十年國内的大量同類研究并不曾善加吸納,反倒一批一批出版品質低很多很多的同類研究。此外,清華大學的袁毓林編譯了一個集子,題為《中國現代語言學的開拓和發展》,1992年由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這本書是清華文叢中的一本,多半有意較為全面地反映趙元任的學術成就,分成四個部分,理論探讨,漢語總論,方言研究,文法分析,每個部分收了四篇論文,并有“生平大事記”和“趙元任語言學論著要目”兩個重要的附錄。再一本是《語言問題》,1980年商務印過一次,1997年又印了一次。這是1959年在台灣的一個系列講座,最适于普通讀者,可一次的印數才有兩千,不知道為什麼。
趙元任的語言學著作,有好多種優點。他的學問貫通古今中外文理,同時實際掌握那麼多種語言和方言,做過好多實地語音考察,于是一方面思路高闊,一方面又細微入裡紮實可信。另一個特點,是在理論概念方面的透徹和嚴謹,這在中國學者很少見。我們知道好多教科書都用“能夠獨立有意義”來定義“詞”,趙元任表示反對,“因為你講到意義,就是全宇宙所有的事物都在内了”( 50頁,引文都出自《語言問題》),話說得輕松,但你若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就知道他說得很清楚也很嚴格。這和我們現在使用的多數教科書正好相反,随手翻開一本書裡是這樣給“詞”下定義的:“詞,是意義單純,語音形式獨立、完整、固定,而且其中沒有停頓的語言建築材料機關”,遣詞造句一幅威嚴的派頭,拆碎下來卻不成片段,隻是一團混亂。
趙元任的書屬于培根所說的那一類無法摘要必須全讀的書,即使他舉的例子,也給人知識,或增進意趣,例如他講到語音的變化,舉例說“定約”和“訂約”裡的“定”和“約”是兩個字,來源不同,在有些方言裡的讀法也不同,接着又舉出“容易”的“易”和“變易”的“易”,說明它們原是兩個字,一個讀去聲,一個讀入聲(114頁)。講到參差式的借語,他舉“權威”為例,這個詞本來隻有“當局”的意思,但用它來翻譯authority,而authority另有“專家”這個意思,于是漢語詞“權威”也有了這層轉義(137頁)。趙元任“由博返約”(他的學生王力的贊語),講理論常像談家常,看似閑閑之筆,卻可能涉及很深奧的理論争論。我們一直聽說西方文字是表音的,中國文字是表意的,趙元任卻指出“中國文字也是寫語言的。隻是它不寫音位,而寫尺寸較大的詞素”(228頁),“外國文字也标義,中國文字也标音”(146頁),同時說到一位老人家拿着家信,嘴裡念念有詞,才咬得出文中的意味。又如說到英國英語和美國英語的差别,好多人以為父母總比子女更傳統更正宗,是以一定是後來興起的美國人改變了英語的讀法,趙元任卻告訴我們,實際上是美國人儲存了古音(161頁),就像中國的好多風俗習慣儲存在海外華僑那裡,本土的居民倒早換了好幾次時髦了。
趙元任的這幾本書,凡對語言現象有興趣的人都該讀一讀,總會獲得自己平常想不到的别的書上看不到的東西。像我這樣對語言哲學有點興趣的人就更該讀了,我們談語言哲學,而涉及語言現象的好多常識常常還不了解,想當然地做些錯誤的概括,再引申出更加不着邊際的結論,有點像趙汀陽寫在他一幅漫畫下的一句話:更高,更玄,更荒謬。前兩天有位思想者,根據中國話裡語素基本上都是單音節的這個事實,向我闡釋了中國曆史的獨特程序,要是他知道太平洋區域好多沒有親族關系的語族那裡也都是單音節的語素(64頁),他對中國曆史的描繪也許會變得稍低一點兒,也稍可靠一點兒。
文/陳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