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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喜:茯苓記 | 峽河西流去

陳年喜:茯苓記 | 峽河西流去

茯苓。視覺中國|圖

峽河這地方,一直有種茯苓的傳統。種茯苓這事,也不是多麼掙錢,山坡上燒火,主打一個取材友善。一河兩沿的山上,野火燒不盡,風雨吹又生,松樹強勢得斧頭都得退避三舍。

現在采用的方法當然是人工種植了,又科學又高産。山上砍來松樹,截了段,刮了皮,晾曬到半幹,和茯苓種子一起成片地埋在地裡,3、4月份入土,7、8月間采收。而在更早之前,茯苓是野生的。家家戶戶的油鹽醬醋茶,孩子的學費,看病穿衣,禮來情往差不多都靠采茯苓收入。

每年夏盡秋至時節,正好采挖茯苓。大人和孩子,背着簍,扛起鋤,上山找茯苓。茯苓抱着松樹的根系生長,深埋土裡,并不容易找到,經驗和運氣就很重要。一般來說,年輕氣盛的樹不會生長茯苓,隻有那種蒼老的、病恹恹的松樹才生,但正常的松樹,哪怕活了一百年也不會顯蒼老,得找那種生了病蟲害的,樹幹上被啄木鳥啄出大小一串窟窿的那種。盲挖有時也會挖到,但總是事倍功半,甚至白費力氣。通常是得看地上的土有沒有拱起的樣子,茯苓個頭大,生長快,會把地皮拱起一個包來,如果樹下的土有包,又有開裂,那準有一窩大家夥。茯苓的強大之處在于,今年采過了,明年還有,代代不息,和這個世界上的人類差不多,死死生生,興亡榮枯,沒有窮盡時。

山上松樹林廣大,但采挖的人多,這個季節是最熱鬧的時候,甚至有的人,似乎也不為采茯苓,就為趕個熱鬧,顯個存在,打發身上的寂寞。東山和西山,北坡與南坡,隔着一條溝一道河,遠遠的,打情罵俏,呼朋喚伴,招呼一起抽煙,吃幹糧喝水,說天道地,從早至晚不息。也有張家的男人和李家的女人做出苟且之事來,傳為十年不乏味的笑談。

孝歌是孝堂上的歌,也叫亡歌,不能亂唱,不吉利,但到了荒天野地,就可以打破規矩,不那麼講究了。采茯苓的時候,天遠地大,孝歌随便唱。對于喜歡唱的歌手來說,歌就是日子,日子也是歌,歌就是命,命就是歌,苦也唱,喜也唱,愁也唱,樂也唱,沒有什麼能把人歌分開。我最愛聽的,還是《英台鬧五更》:

一更英台怨梁兄,

當初結拜路途中,

去在南學把書攻。

梁兄待奴恩情重,

奴待梁兄一場空,

越南北來越西東。

此事荒謬韻胡鐘,

十八王子鬥臨潼,

人争閑氣一場空。

一更還好,才入境,唱歌的人還能控制得住自己,到了二更,不由悲從中來,整個人就完全進去了:

二更英台怨爹娘,

奴怨爹娘無主張,

不該把奴許馬郎。

梁兄待奴恩情廣,

奴待梁兄無下場,

窦燕山來有義方,

教五子來名具揚,

孟姜女來送衣裳,

留下賢名美名揚。

前邊有人開了頭,後邊會有人自動接上去,有時是男人接,有時是女人接,男人和女人,不是英台的聲,和英台隔着百年千年,千裡萬裡,都被英台附了身:

五更英台怨青天,

奴怨青天瞎了眼,

不該拆散奴鴛鴦。

梁兄待奴恩情遠,

奴待梁兄有愧疚,

光武興來為東漢,

四百餘年忠于現,

得行延淹敏子千,

夫子門前結善緣。

悠遠,蒼涼,高亢又舒婉的調子,極富感染力,穿透力。它們在山林間傳遠,回蕩,消散,又似永遠都在。歌者和聽者有時是英台,有時是自己,有時是别人,有時死去,有時活來。

父親有好幾本孝歌歌本,正像詞裡唱的,紅筆抄來朱筆描。有些是他的創作,有些抄自前輩或同好。他一直對現代戲劇頗有微詞,說樣闆戲之後再無戲劇,意思當然是說沒有創新和創造。他不明白的是,藝術來源于生活,來源于人生。

父親在要離開的某個時候,把這些歌本打包藏在了牆洞裡,以示與這個世界全方位告别。2018年農村搬遷,老屋拆除還田,這些歌本被挖了出來,但都被蟲子糟蹋得差不多了。那些日常的悲悲喜喜,那些生活與命運,那些遙遠的曆史與傳說,都已無從辨認了。

種時容易賣時難,說的是在銷售過程中和小商小販們鬥智鬥勇的博弈之累。利讓人蒙心,稍不注意,就落入了對方的坑。

采挖回來的茯苓,先在大鍋裡蒸熟了,扒了外皮,切丁晾曬,幹透了,才可以出售。曬茯苓的時節,最怕陰雨天氣,切成丁的茯苓最見不得濕氣,幾天不見太陽,白花花的丁上會生出綠黴來,即便是後面的太陽跟上了,發了黴的綠苔,就再也不會消失,像人身上的污點,永遠都在,雖然也不一定影響藥效,但就是賣不上好價。是以,人們發明了火炕,用柴火烘幹,這也增添了額外的辛苦。

收購茯苓的商販們大都來自河南南陽,一來是南陽離得近,二來是南陽有市場,九省通衢,自來是活泛的地方。最早時候,他們也沒想着收茯苓,他們走村串鄉賣衣服,賣小百貨,大包小包的,一走十天半月。賣完了衣服,小百貨,大包小包變得空空蕩蕩,一打聽,茯苓有錢賺,就順帶買些茯苓挑回去。有時候,一挑茯苓比一挑衣服百貨賺得還多,慢慢地,賣衣服百貨倒成了副業,後來,增加了加工環節,做成了一方産業。

做小販不容易,要想多賺點錢,就得盡量壓價,怎麼壓價,也不是容易的事。他們會事先在袖子裡藏幾粒不怎麼幹的茯苓丁,在看貨時,偷偷放進賣家的貨裡,賣家信誓旦旦,貨怎麼好,怎麼幹,這時候,小販随手拈出一粒,說,這可不幹啊。賣家接過來一看,還真的不幹,立刻百口難辯,蔫吧了,隻有任人還價。這樣的把戲當然不能常用,是以新的伎倆被不斷創造出來。

也有在錢上做手腳的,比如使用假币,當然,這是一錘子買賣,也有風險。有一年,有一個人,買了一車茯苓,用的就是假币。假币也有高低,這假币做得好,認不出真假。但事後還是被發現了,原來賣茯苓的老兩口拿着錢存銀行,驗鈔機認出來了,氣得癱倒,大病一場。那個買茯苓的人再也沒有踏入過峽河,老兩口也再沒有踏出過峽河。

買家使壞,賣家也會使壞,魔道相長。使壞的壞法很多,各有各的秘方,說不盡道不清。常用的是在茯苓丁裡摻地瓜丁,地瓜丁也白,看不出來,把地瓜去了皮,切成丁,放一塊曬,就是地瓜有甜味,不敢嘗。也有摻洋芋丁的,洋芋丁幹了發黑,色澤鮮明,不敢多摻。

用硫磺熏過的茯苓好看,雪白,放多長時間都不會壞,也能賣上好價錢,這種缺德事,有人幹,但不多。

也有人不服商販的低價,要賣個好價錢,張得就把茯苓販到了長沙。

峽河距長沙一千多裡遠,中間隔着兩個省,對于小山小水小地方的人來說,長沙是個大世界,繁華得像個夢。張得沒有出過遠門,對長沙一無所知,更不要說那裡的市場情況,他之是以把茯苓販到長沙,是聽說那裡是南方,湘江長江洞庭湖,氣候濕氣大,人的身體普遍受濕氣之害,需要除濕,身子有了濕氣,就睡不安穩覺,也需要安神。

三千斤茯苓拉到了長沙,張得才發現,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回事。他先找了家旅館住下來,把貨存放下來,帶一些出去找買家。他先到人多的地方去,橘子洲頭,東塘,黃興南路,五一廣場,不但沒人買,戴大帽的人還老趕他走。張得想,繁華的地方,人一身繁華,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病,自然都不懂藥的用處。他接下來把小車子推到了居民區,沿巷過戶地叫賣。叫賣了兩三天,還是沒人理他,有理的,說他是騙子。張得回到旅館,前無路後無道,徹底洩了氣。

旅館老闆是個女人,三十多歲,長得不好看,女人不好看有好多種,她屬于不能看的那種。女老闆不但不好看,還不好惹。待了七八天,張得身上的餘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他問老闆能不能先欠着房費,女人叫了起來,欠天欠地還有欠睡覺錢,引得客人都出來圍觀。一個男人,哪受過這麼大的辱,張得怒從心頭起,說,就欠你房費了,不讓欠都不行,我一房子好貨,還不值你房錢?衆人好奇,就要看張得一屋子貨,其中有人認得,說的确是好貨。就有人幫張得說話,說住一年房費也抵得。

到了晚上,女老闆敲開張得的門,說,你要住也行,一天十斤茯苓,一日一結。人在矮樹下,怎能不低頭。張得說,行。

過了幾天,女人又找到張得說,你的藥材,我都要了。原來女人正與老公鬧離婚,老公原來也是個窮小子,後來混出來了,在藥材公司上班,自然是認得好貨的。旅館是老公拿錢開的,要離婚,男人要把房子收回去,但女人沒有錢,離了幾年離不成。女人對老公說,給你三千斤茯苓,旅館歸我。男人算了算賬,說,按你說的,兩清。

女老闆對張得說,三千斤茯苓歸我,我的人連旅館都給你,想怎麼住就怎麼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張得晚上看着茯苓,出了一夜的神,想想這半輩子,想想老家,想想早已過世的父親母親,想到最後,哭了一場。第二天,他找到女老闆說,就依你的。

張得再也沒有回峽河,成了旅館老闆,有錢花,有女人伺候,日子過得不錯,就是每回見了女人,心裡總是别扭。老家來了人,也不讓見老婆,帶到飯店吃飯。

張得每年會讓老家的發小,給他寄幾斤茯苓。發小說,長沙市場也有賣的,一千多裡,隔山隔水,郵費不劃算。張得說,貴是貴些,劃算不劃算的,我心裡知道。

采茯苓種茯苓的人多,也都知道它是一味中藥材,但能治什麼大病,有什麼奇效,又都不清楚,人們一般隻會用它醫些皮毛小恙,再就是做茯苓餅、茯苓糕,都好吃得不得了。茯苓打成粉,過了籮,摻一半白面,有的加餡,有的不加,在鍋裡烙。但茯苓能賣錢,也不是随便敢吃的,過年過節偶爾吃一回。聽說夜尿多的人,吃了茯苓餅,夜就起得少一些。

武峰山上的老道士蔣四,算是茯苓藥用的高手。

打了一輩子鐵的王鐵匠,得了一種病,誰都不知道是什麼病,誰都治不好。去大醫院裡檢查,醫生說是腎不行了,問有什麼辦法,說沒有辦法,除非換個新的,但新的哪裡有,也換不起,就回家熬日子。王鐵匠給蔣四的廟觀裡打過鐮刀,刀不錯,割盡山上百草。給觀裡打過鋤頭,鋤頭輕巧,挖過松林裡野生的茯苓。蔣四說,你來,住我觀裡,我來試試。王鐵匠想,就死馬當活馬醫,試試總比等死強,就住進了觀裡,一住大半年。道觀雖處高山,也是平地生活,兩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飯喝茶吃藥,有時候,一起出去雲遊,走了很多地方。半年後,王鐵匠下了山,能吃能喝,又操起了舊業。

2008年一個大冷的日子,蔣四走了,活到91歲。蔣四生于民國,一輩子都在民國裡,飽讀書,脾氣大,無兒無女。

他一身的方子沒有一個留下來,都随主人煙消雲散了。王鐵匠努力向求問的人講述過一些記憶,但誰也破解不出來,隻知道有茯苓入藥。蔣四走了,從此沒有了武峰觀,隻有武峰山還在。

武峰山在我家對面,高度上,兩地似乎持平,中間隔着一條峽河,好幾裡遠。峽河有時幹涸,有時奔騰,兩座山永遠平靜,永遠那麼遠。十年了,我再也沒有登上去過,也登不動了。

有風有雨的日子,能聽到武峰山上的松濤,起身,傳遠,不止不息,能看到山頂的雲霧,散了,聚了,無窮無盡。

陳年喜

責編 邢人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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