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魏大力被警方發現時的情景。南方周末記者 吳小飛 攝
最近這兩個月,魏大力成為了安徽省界首市田營鎮前魏窯村的“紅人”。年長的村民們聚在一起時,免不了要說起時隔二十年再次見到魏大力的情形。
2024年5月上旬,離家二十載的魏大力被鄰鎮派出所民警從一家磚窯場中解救返鄉。不管是親人還是鄉鄰,再次見到魏大力,都明顯感受到他的異常。在衆人對他的描述中,重複頻次較高的有:不願說話、不敢見人、面容憔悴、神情呆滞。
魏大力的哥哥發現弟弟身上有不少舊傷,且反複提到“胳膊長的人”要打人。他認為,弟弟在磚場“吃得差,住得孬,幹苦活,還長年不發工資”。
村幹部等人在跟派出所交接認領魏大力事宜時還發現,事發磚場還有四五名中年男性勞工與魏大力情況類似,能看出舉止明顯異于常人。而這幾人,都“受雇”于包工頭張某,在磚場負責磚塊裝車的工作。
2024年7月,張某在電話中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當地警方以上述勞工精神異常、不适合從事相關勞動為由,要求其立即終止與勞工的勞動關系,并要求其支付二十餘萬元作為上述勞工此前工作的總體勞動報酬,否則将對其采取強制措施。
魏大力分到了四萬五千元。村幹部解釋,這筆錢是魏大力在磚場搬磚一年多的勞動所得,也是警方、村幹部結合其他被解救勞工的情況、根據張某的支付能力所争取到的最大額度。
“失蹤者”
5月8日,前魏窯村村幹部魏明理接到了界首市舒莊派出所負責人的電話。電話中,這位負責人提到“失蹤”二十年的魏大力,并向魏明理核對了魏大力及其家庭成員的資訊,随後又發來一張魏大力在一家磚場工作的照片。
照片中,一個打着赤膊的中年男子站在載有紅色磚塊的卡車旁,形容消瘦,鎖骨清晰,右肩隐約可見疤痕。被拍攝時,他臉色蒼白泛黃,滿臉胡茬,眉頭緊鎖。他的背後是一個簡易工廠大棚和一段鐵灰色的矩形運磚傳輸帶。
“派出所說他們在排查流動人口時,無意中發現了幾個人,通過人臉圖像結合公安系統的大資料對比,發現其中的一人很可能是我們村的魏大力,是以聯系我們去認人領人。”魏明理回憶。
從警方提供的資訊,魏明理基本确認這個人是本村村民魏大力。但二十年前魏大力離家時,魏明理隻有十幾歲,印象模糊。魏明理将照片分别發給自己的父親和魏大力的姐姐和哥哥,均得到确定答複。
5月9日,魏大力的哥哥跟着村幹部等人到舒莊派出所認領魏大力:“我一眼就認出那是俺兄弟,雖然過了二十年,人的五官、大緻的樣子不會變。”魏明理的父親則觀察到,魏大力還保持着和小時候一樣的習慣,每到不安緊張時,就會雙手交握搓拳。
隻不過,眼前的魏大力,早已不複二十年前的神采。“渾身髒得很,身上髒,衣裳髒,連頭發都髒,一股子馊乎乎的味兒,又瘦又傻。”魏大力的哥哥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二十年前,二十來歲的魏大力懷揣發财夢離家去東北打工,走之前還向姑姑和老村主任借了幾百元錢,從此杳無音訊。在長姐和哥哥的記憶裡,作為家中老幺,魏大力自幼在家人的寵愛下長大,雖然隻是國中學曆,但性格陽光機敏,非常健談,“見到人老遠的就熱乎地叫人,很親人”。
如今再相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魏大力抗拒回家。5月9日參與認領的多人表示,魏大力多次否認自己的身份,拒絕與親友相認,并且多次催促鄉親離開。當魏大力的哥哥提出做DNA鑒定時,魏大力還多次強調鑒定也會有假。“當天沒領回來,派出所的人說他(魏大力)要是不認就不能帶走。”魏明理說。
次日,他們又喊上魏大力的姐姐再次接人。“我見到他(魏大力)他也不認,我就跟他說起這二十年裡相繼去世的母親和父親,父親為了找他落下了一身病,到走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說着哭着,他也跟着紅了眼眶。”
認領現場的人看到熱淚盈眶的魏大力,确信是他無疑。魏明理的父親覺得時機成熟,便提議魏大力可以不回家,但必須到父母墳前祭拜。魏大力接話說,“等年底拿了工錢再去上墳”。直到此刻,魏大力終于不再否認身份。
2024年5月,界首市前魏窯村,魏大力回到闊别二十年的老家。南方周末記者 吳小飛 攝
傷疤
魏大力的姐姐介紹,弟弟離家的這些年,很多人都認為他死了,但父母始終不願相信。母親每次提到弟弟就會流淚,已于十幾年前因為突發心梗過世。父親離世也有兩年,生前多次去派出所問詢有無弟弟的消息;多年來,父親非但不願意給弟弟銷戶,還一直為他繳納養老金。
親友們想過很多種可能性。老村幹部也曾想過,魏大力也許在外面犯了什麼事,是以不敢回家,但“公安那邊沒查到犯事的資訊”。
2024年5月10日,在衆人勸說中,魏大力回到了闊别二十年的家鄉。他的姐姐記得,第一天晚上回家吃飯時,弟弟仿佛很久沒有吃過肉一樣,對着肉菜吃得很急很多。哥哥在幫助弟弟清洗時發現,弟弟背部有多處深褐色印記,像是疤痕,右肩位置有一處明顯傷疤,疑似銳器所傷留下。魏大力未說明傷從何來。
家人還注意到,魏大力此前似乎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他沒有身份證、不會用手機、不會操作常見小家電,甚至對時間、位置都沒什麼概念。在回家的大半個月時間裡,他不出門、不說話,不願見人。
附近村民還多次看見,魏大力經常用手擊打胸口和頭部,用闆車上的肩帶在脖子上摩擦,嘴裡自顧自地念叨些什麼。“問他(魏大力)就說自己在鍛煉。”一名村民說。
兩個月後的7月底,南方周末記者在前魏窯村見到了魏大力。這名44歲的中年男子,身高170公分左右,身材适中,留着平頭,方長臉形,額頭上隐約可見幾條擡頭紋,看起來比身邊同齡人年長幾歲。那天他身着土黃色POLO衫,黑色短褲,腳踩黑色拖鞋,衣服上布滿污漬;小腿處有明顯的血管曲張,右腳大腳趾指甲蓋呈黑紫色,疑似重物砸傷後的淤血凝固。
“這兩個多月他哥天天雞鴨魚肉的做給他吃,長了二十多斤。”魏明理介紹,魏大力的哥哥一周前去外地打工了,目前家中隻有魏大力一人。這些日子,他學會了用手機接打電話、刷視訊、做簡單的飯菜,目前生活基本可以自理。
對于陌生人打招呼,魏大力不做任何回應,跟鄉鄰說話也很少有眼神交流,而是一直低頭刷手機短視訊,不時地抓撓脖子和後背。他高頻觀看的節目主要有兩類,女團唱跳和佛經唱誦。視訊聲音很大,周圍人要扯着嗓子才能聽清彼此說話。
魏大力的姐姐說,雖然從未指望弟弟衣錦還鄉,但以前還是期待弟弟在什麼地方平安健康地活着,沒想過是如今這般情形。她認為這或許跟張某以及弟弟在磚場工作的經曆有關。
2024年7月,界首市新發建材有限公司。南方周末記者 吳小飛 攝
磚窯場
發現魏大力的磚場,全稱為界首市新發建材有限公司(簡稱新發建材),位于界首市舒莊鎮大陳莊,距離魏大力的老家前魏窯村隻有二十多公裡。魏明理從警方了解到,張某帶着魏大力等人在這幹了一年多搬磚裝車的活。
國家企業信用資訊公示系統顯示,界首市新發建材有限公司成立于2017年8月,是一家注冊資金50萬元的小微企業。該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為闫士兵,實際控制人是持股70%的王金田,主要經營範圍是輕質建築材料制造、銷售等。南方周末記者在現場了解到,該工廠産銷的“建築材料”主要是紅磚。
綜合多位受訪者講述,一年多以前,新發建材将搬磚裝車的活外包給了張某,由張某負責這部分勞工薪酬發放和日常管理。南方周末記者多次聯系新發建材的注冊電話,未獲回應。
魏大力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二十年前離家後就去東北打工了,主要在建築工地幹活。八九年前,他在外地認識了張某,随後一直跟着張某到安徽省太和縣、界首市等地的磚窯場搬磚。
按魏大力的說法,張某“團隊”共有八九人,張某是他們的老闆,有一名老年男性負責給勞工做飯和監督勞工幹活,其餘都是具體幹活的勞工。
對于他們的相識,張某的說法與魏大力不盡相同:“兩年前我們有個叫大頭的夥計,在徐州火車站附近天橋下面的一個地下室裡遇到的魏大力,他問魏可願意一起幹活,他說願意就帶來的,我們認識不到兩年,就在舒莊窯場(新發建材)幹過活。”
值得一提的是,在與南方周末記者交談的過程中,魏大力一會說兩人是2017年前後在徐州認識,一會說是2012年在阜陽勞務市場認識,不少資訊細節會存在前後說法不一、邏輯混亂的情況。
2024年7月20日18時左右,界首市舒莊鎮,涉事磚場因機器作業而噪音轟隆。南方周末記者圍着整個廠區步行一圈,大概需要15分鐘。藍色鐵皮圍住一塊空曠的場地,地上堆滿燒磚用的泥土和煤渣等材料,部分暴露在露天環境中,未被完全遮蓋。
廠區入口處有一個醒目的簡易鐵質大棚,大棚緊貼牆面的一側壘滿紅色磚塊,幾輛深藍色大卡車列隊在旁等待裝車,數名四五十歲的中年男性,正忙于把磚從傳輸帶搬到車上,這也是魏大力等人此前幹的活。
35℃左右的仲夏,不少勞工熱得打赤膊。他們大多身形偏瘦,面部膚色黝黑,短褲露出肌肉結實的小腿,背部或因常年負重而佝偻着,手上戴着粗麻線的手套,看到陌生人來了會稍微放下手頭的活看一眼,但很快就會繼續搬磚。
魏大力多次重複,此前他就是在這搬磚,每天需要工作12個小時,除了過年,幾乎全年無休。張某曾經向他們承諾,在這搬磚一天能賺100元,隻不過在警方到來之前,從沒有給過工錢。
魏大力稱,他之是以長年跟着張某搬磚不回家,是因為張某每次都承諾年底發工錢,但一直拖着不給。“要是沒拿到錢就回家,以前的就白幹了。”
張某并不否認未給工錢,隻是争辯稱:“給他們飯吃、給他們衣裳穿、還給買煙抽,這些難道不要錢嗎?”張某說,魏大力等人被警方發現後,他曾被采取強制措施。“派出所的人說不交錢就不放我出來,家裡面東拼西湊四處借錢湊夠二十多萬,具體怎麼分給勞工的我不知道。”
2024年7月,界首市舒莊鎮,魏大力此前做工的場所。南方周末記者 吳小飛 攝
“胳膊長的人”
魏大力回憶他在磚場時的生活條件:“平常吃飯主要是饅頭、稀飯和小菜,偶爾能吃一些油渣子炒菜,以前在水塘裡撈過兩三次魚,因為要幹活,還是能吃飽的。抽的煙主要是三五塊一包的孬煙,兩天給一包,生病了給點藥吃,也讓休息。”
勞工“宿舍”位于一個水塘旁邊,與作業廠房一路之隔。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宿舍”由紅磚壘砌,約兩米高,鐵木拼接的門闆緊鎖着,通過門縫可以看到,整個房間不足十平方米,後牆處有一個不足一平方米的窗戶。
“宿舍”内光線陰暗,四個低矮磚垛上擺放一塊木闆就是床,歸置生活物品的案幾也同樣由磚木組建,這兩件“家具”占據了房間的大半,衣物、餐飲器皿等随意堆放在床頭櫃腳,黑色污垢布滿房間各個角落。
魏大力介紹,此前他跟五六名工友就是住這裡,睡覺的時候,監督勞工的老人會從外面把門鎖上,小便就在屋内的桶裡,大便隻能敲門。此前有人曾試圖逃跑,但被抓回來,還被老人用細樹枝抽了一頓。
張某否認自己的團隊裡有“打手”,并稱對勞工從未打罵,是勞工不願意回家隻想跟着幹活,年三十的時候張某還帶勞工回到自己家過節。
回憶起張某的居所,魏大力僅能提供“太和縣”“祥和路”“學校”“808”等碎片資訊。南方周末記者在這些資訊的提示下,陪同魏大力在太和縣沿街排查,最終在某中檔小區找到一處門牌号為808的居民住宅,敲門無人應答,但住宅門前有塗鴉的“張”字。
除了監工的老人,魏大力反複向多人提及幹活的地方有“胳膊長的人”,并稱這些人會威脅勞工甚至毆打勞工。返鄉後,魏大力多次表示,“胳膊長的人”勢力很大,很可能會找來報複他和家人。
魏大力這批勞工被警方解救後,磚場很快補進了一批新人。李工就是事發後才來這家磚場工作的。李工回憶,他多次聽磚場的老勞工提到,不久前警察曾經來這裡抓了一個包工頭并帶走了幾個勞工。“那幾個幹活的勞工是精神有問題的殘障人士,這個包工頭心黑,老闆把錢給了他,他沒把錢給勞工。”
多個認領魏大力的村民介紹,界首警方這次行動一共涉及五六名勞工,他們與魏大力類似,衣着褴褛,神情呆滞。在舒莊派出所,“那幾個人就像犯錯了的國小生那樣,雙手放在膝蓋上,頭低着,讓過來就過來,讓蹲着就蹲着。”一位村民說。
舒莊鎮有關負責人2024年7月31日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據其了解,被“解救”的勞工隻有魏大力一人;随即又稱不清楚具體情況,還需要再了解。
張某坦承,事發後曾被界首警方拘留,并被勒令終止用工,理由是“這些人是故障人士,也就是腦子有點問題的人,不讓繼續使了”。當被問到是通過何種途徑找來這些勞工,張某支吾道,這些人都是閑在家裡,“自己找過來的”。
這并非當地首次出現類似用工問題。據媒體報道,早在2009年5月,界首警方就曾在磚集鎮、光武鎮的窯場解救出32名智力障礙勞工,抓獲包工頭、窯主、監工等10 名犯罪嫌疑人。界首市随後加強了對農村偏遠地區、重點行業的勞動力市場監管,以規範企業用工。
2024年7月,界首市舒莊鎮,磚場勞工居住的“宿舍”。南方周末記者 吳小飛 攝
擔責與善後
綜合多方介紹,界首警方終止張某與勞工們的勞動關系後,根據張某與磚場簽署的承包協定,按照實際發生在界首轄區内的一年多工作時長,為勞工索回了勞動所得。
在村幹部、警方的協調下,魏大力分到了四萬五千元。此外,魏大力的親屬還簽署了一個“和解協定”,大緻内容為接受這筆錢之後,不再向張某索要勞動報酬。
“俺兄弟對那個包工頭很害怕,不讓俺再問他要錢。他(魏大力)說跟着那個包工頭幹了七八年,肯定不止這點錢。”魏大力的哥哥說。
勞動法規定,工資應當以貨币形式按月支付給勞動者本人。不得克扣或者無故拖欠勞動者的工資。北京京安律師事務所進階合夥人楊德偉分析,在本案中,張某和魏大力等勞工構成實際上的勞動關系,适用勞動法。警方介入後補發勞工的勞動所得,“這并不能替代包工頭張某此前長年拖欠勞工工資的事實,僅欠薪這一項已經明顯違反了勞動法的相關規定。”
除拖欠勞工工資,楊德偉補充,本案存在多處涉嫌違法情節:每天12小時、幾乎全年無休的工作時長,平均每小時不足10元的薪酬待遇(2023年,界首市最低工資标準16元/小時),以及較為惡劣的工作和休息場所。
如果作為承包人的張某存在違法行為,作為發包方的新發建材是否擔責?
李工提及,按照新發建材老勞工事後的講述,他們并非沒有注意到魏大力等勞工的異常,隻不過“窯場的活比較苦比較累,沒什麼人願意幹,再加上天熱更不好招人,就算覺得不對勁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很難就此界定,新發建材對上述違法用工提供了協助。“識别勞工是否精神正常比較專業,也比較主觀,很難證明。”楊德偉說。
中國社會法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勞動學會常務理事董保華則提醒,就拖欠工資這一情節,在分包的勞動項目中,如果承包方有欠款行為,發包方也承擔連帶責任。
值得注意的是,楊德偉指出,如事關精神異常者用工,還可能涉及強迫勞動。“除了暴力毆打,言語上的辱罵、威脅、恐吓等對精神異常者或者智力水準較低的人群也能形成某種程度上的‘精神控制’,進而形成強迫勞動,這會涉及刑事違法。”
根據勞動法第九十六條,用人機關以暴力、威脅或者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手段強迫勞動的,侮辱、體罰、毆打、非法搜查和拘禁勞動者的,由公安機關對責任人員處以十五日以下拘留、罰款或者警告;構成犯罪的,對責任人員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2024年7月31日,田營鎮有關負責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針對魏大力的情況,基層政府此前曾考慮過為其辦理臨時救助,但其不滿足相關條件,目前已經幫助魏大力找到一份在雞精廠的工作,幫助其适應社會,随後也會考慮為其辦理低保。
魏大力回家後,曾經短暫失蹤過幾天,這讓他的哥哥姐姐很憂心。除了更好地看護弟弟,魏大力的姐姐也希望獲得更多社會支援,比如讓弟弟接受心理健康矯正。“俺兄弟才四十出頭,還年輕,以後要是能像正常人那樣結婚生孩子就更好了。”
(魏大力、魏明理、李工為化名,南方周末汪韬、付閱佳、實習生金晶對本文亦有貢獻)
南方周末記者 吳小飛
責編 譚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