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剩下75 天活命的男子,向死而生,向生而死。”1951 年的秋天,黑澤明用3B 鉛筆寫下這句話,拿給編劇橋本忍,說:“這是下一部電影的主題,請先寫個初稿,絕對不要超出主題一步”。
按照計劃,影片《生之欲》于1952年在日本上映,成為黑澤明導演的第二部作品,以現實主義為題材,講述渾渾噩噩的老人試圖尋找自己存在意義的故事。這是一部黑白電影,沒有華麗的畫面,也沒有衆多的獎項,但在豆瓣評分中卻一直穩居9分以上的高分。
作為20世紀亞洲最具影響力的電影導演之一,黑澤明一生拍攝了30部電影作品, 多以當代日本社會為背景,反應日本人的生存狀況。電影《生之欲》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它不在導演第一梯隊作品之中,但作為一部關于社會和人性的集大成之作,《生之欲》卻最能反應黑澤明的内心精神。影片以諷刺的手法反應了體制和人的僵化,在反應社會問題的同時,也對“生命的”意義進行了靈魂拷問。
<h1 class="pgc-h-arrow-right">01 “渡邊”先生面臨的三重困境</h1>
<h1 class="pgc-h-arrow-right">1 刻闆的體制</h1>
故事一開端,幾個群衆到市民科,要求把臭水塘改造成兒童公園。主人公渡邊坐在辦公室,面對群衆的喧嘩,毫無表情,淡淡地說道“去找土木科”。簡單的幾句話,群衆就從“市民科”,被推倒“土木科”,然後又到“城市施工科”,最後到了“副市長”,以為一切都可以辦成了。結果卻被“副市長”又推回“市民課”,一圈推诿之後,市民又回到原地。
互相推诿、渾渾噩噩、碌碌無為是那個時代公務員的主題。二十年前,科長渡邊曾經想過要提高辦事效率,但是要保住自己的位置,不是要改進,而是要不犯錯誤。于是,那一堆改革計劃的檔案,如同僵屍一樣,躺在暗無天日的抽屜盒中。
三十年來,渡邊重來沒有請過假,被政府授予“榮譽模範”的獎章。而下屬小田的一句笑話,缺卻道出了背後的秘密“我從未請過假,不是因為我勤勉,而是因為我怕政府知道,沒有我,政府也沒問題”。
<h1 class="pgc-h-arrow-right">2 靜默的家庭</h1>
夜晚回到家的兒子打父親終身俸的主義
渾渾噩噩三十載,渡邊馬上就要迎來退休,安享晚年,結果卻發現自己患上胃癌,隻剩下半年的時間過活。這是他人生第一次開始反思生命的意義,親情的意義,工作的意義。
恐懼之中,他渴望在親情中找到慰藉。他坐在夜黑之中,等兒子回家,結果卻聽到兒子在算計他的終身俸,買新房子搬家。渡邊,默默地坐在黑暗的房間,眼裡泛着淚光,一副失落又孤獨的景象。
妻子二十年前已經去世,為了照顧孩子,渡邊沒有再娶。他所有的犧牲換回的是一個完全不懂感恩的孩子,一個隻想着如何榨取父親的孩子。在回憶中,渡邊聽到兒子在叫爸爸,他激動地跑道樓梯口,呼嘯的冷風中,隻傳出一句“爸,去把門關了”。那冷漠的口吻,那樓下和樓上的距離,深切地展現了兒子和父親之間的疏離。臨近死亡,渡邊才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兒子,看清自己精神上的家早已死去,對家懷有的一絲希望随之煙消雲散。
<h1 class="pgc-h-arrow-right">3 被禁锢的自己</h1>
在酒館渡邊遇到三流作家
失落的渡邊,遊蕩在街頭,買了安眠藥準備自殺,但又不甘心,因為人生直到那一刻,他才發現沒有真正活過。過去幾十年他是體制的奴隸,家的奴隸,生活的奴隸。在體制内消磨一輩子,沒請過一天假,為了兒子攢一輩子的錢,連酒都沒舍得給自己買過。瀕臨死亡,看透人生,想快速花掉5萬塊,都不知道怎麼花才好。
背上胃癌的十字架,渡邊才開始尋找生命的意義。在小酒館,渡邊遇到三流的作家,作家帶他輾轉夜店,邂逅舞女,在無邊的情色欲望中尋找救贖。這一切并沒有讓渡邊有所解脫,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虛無。後來,渡邊遇到辭職的下屬小田姑娘,她渾身的青春和活力感染渡邊。渡邊每天都約小田,一起溜冰、看電影、娛樂。他日複一日地粘附在青春身邊,但仍然改變不了生命空虛的事實。
最後,渡邊發現“找一件有意義的事做才會讓自己活得快樂”。渡邊下定決心,着手舊水塘改造項目,然後鏡頭立即切到渡邊的葬禮。渡邊死前所做的事,在官員的讨論中,一段一段地拼湊起來。有人說影片在90分鐘時的切換,顯得生硬僵化,但是影片的魅力也正在這個切換點上,正是這個點表達了“向生而死,向死而生”的主題。
<h1 class="pgc-h-arrow-right">02 三重困境背後的原因分析</h1>
<h1 class="pgc-h-arrow-right">1. “制度刻闆”的背後是邊界意識的過度發揮</h1>
副市長對“渡邊”的批評
《韓非子-二柄第七》記載,南韓第六任君主韓昭侯,有一天醉酒睡着了,管帽子的小臣體貼君主,給他蓋了件衣服。韓昭侯醒來,知道情況後,同時懲罰了管衣服和管帽子的小臣。管衣服因為失職被重罰可以了解,但是管帽子為什麼被罰呢?因為他越界管了不該管的事。
影片中的官員,每一個人都擔心因為越界被罰,每個人都所在自己的保護殼裡,他們的處事原則是“無為不死”。渡邊死前努力推動改造項目,卻被副市長認為是越界赢取民心。
程式的設計,責任的劃分原本是為了加快工作的效率,就像社會大分工,讓每個人所做的事都變得更加簡單。比如如果讓一個人制造一直鉛筆,估計一個月都制作不出來,但是當我們把一隻鉛筆的工序細分為上千個程式之後,一天可以制造出上萬隻鉛筆。
可是,這種分工的背後,卻是人情的冷漠,人不再被視為人,人沒有了人情味,變成一個冷漠的螺絲釘,變成了活着的木乃伊。在這個社會一切講規則,一切講究法制。每一個人明明都不是壞人,明明舉止文明禮貌待人,但卻應對不了底層人民的訴求。
<h1 class="pgc-h-arrow-right">2. “家庭關系靜默無愛”的背後是“過度養育”</h1>
過度養育的父親,為兒子付出一切
典型的過度養育,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是對孩子的過度保護,總擔心孩子會出事,第二是對孩子的過度幫助,總覺得孩子能力不足,第三是代替孩子做決定,總覺得孩子離開自己就會犯錯誤。
這樣的家長就像直升機一樣盤旋在孩子的上空,随時準備俯沖救火。影片中,一個30來歲的兒子,住着父親的房子,觊觎父親的終身俸,冷風中讓父親去關門,這就是典型的“過度養育”。渡邊,又當爹,又當媽,對孩子成長過度投入,失去自我意識,也剝奪了孩子培養獨立意識的機會,最後“過度養育”的父親,培養出“過度依賴”的孩子。
這種沒有邊界意識的父母比比皆是,新生開學在大學的校園裡,我們常常可以看到,父母提着行李箱,跟在學生後面。在家裡,父母操辦一切事物,孩子隻顧學習,任何家務都不幫忙,連書包都要家長整理。過度教養成為一種惡性循環,越是過度教養,孩子就依賴父母,孩子越依賴,父母投入越多。父母在建立孩子的依戀感時,把養育孩子的事變得越來越艱難,自己最後也成了惡果的承受者。父母原本是想維系家庭,結果養出巨嬰、啃老族等等,最後造成一系列社會問題。
<h1 class="pgc-h-arrow-right">3. “自我被禁锢”的背後是“内在自我的丢失”</h1>
患上癌症之後才開始愛上生活
心裡學家弗洛伊德指出,每個人都有内在的自我和外在的自我。一個人的存在,首先需要在心理上存在,心理存在就是形成内在自我,比如生而為人,我自己的夢想是什麼,欲望是什麼。那什麼是外在的自我呢?外在自我,主要是那個在現實各種關系中的自我角色。比如說我們有工作的角色,朋友的角色,興趣愛好的角色,我們還有在親密關系中戀人的角色等等。
影片中,渡邊工作上依附體制而活,按照體制循規蹈矩,沒有“内在自我”的想法;生活上圍繞着家人而活,為家人省吃儉用,沒有想過“内在自我”的需求,三十年來,連黃昏都沒有好好欣賞過。他從來沒曾想過如何為“自己”而活,内在的自我被壓抑在心裡的某個角度,直到瀕臨死亡,才開始反思,内在的自我在哪裡。
心裡學上說,人是由關系構成的,嬰兒的時候,人形成内在的自我,覺得全世界都是圍繞我轉。在成長的過程中,人走出内心的小世界,建立更廣闊的人際關系,在更廣闊的空間中發展自我。極端的人常常陷入兩個困境,要麼走不出自我世界,變成極端的自私,如渡邊的兒子,要麼丢失自我,變成空心人,如渡邊。事實上,要成為完整的人,人生路上,我們不僅要學會走出自我的狹小世界,還要懂得在紛繁的世界中,留下一些空間,讓我們可以自由地走回自我的小角落,讓我們“内在的自我”有呼吸生存的空間。
<h1 class="pgc-h-arrow-right">03 如何走出三重困境?</h1>
<h1 class="pgc-h-arrow-right">1.在“刻闆”的體制中,注入“人文關懷”</h1>
什麼是人文關懷,就是對人的關注。
在醫學體制中,人文關懷是《當呼吸化為空氣》裡面的保羅卡拉尼什醫生,他把病人當成“人”,而不隻是“病”,他說“醫生偶爾也應像牧師一樣,安慰病人的心靈一樣,了解病人對疾病的恐懼”。但事實上,現代醫學體制,呈現高度分工化,負責開單的開單,照片的照片,看病變成各種切碎的流程。 “病人”被當成“病”而不是“人”,醫生和病人的關系,變成醫生和“病”的關系,病人最需要的不僅僅是醫生的醫學知識,還有醫生的人文關懷,來應對恐懼。
在管理中,人文關懷是稻盛和夫的阿米巴管理哲學,把組織簡化為最小的阿米巴機關,讓每一個人都為阿米巴機關負責,讓員工全面發揮主動性,激發他們的才能。在一個人越來越追求工作樂趣的年代,阿米巴是從企業組織的層面,突破僵化的企業體制。
在政府層面,人文關懷是影片中的渡邊,在患上癌症之後,決定在體制中求變化,用自己的力量去推動兒童公園項目,而不是一味推诿,讓群眾的問題得不到解決。
<h1 class="pgc-h-arrow-right">2. 在“靜默”的父子關系中,分享脆弱時刻,創造情感連接配接,建立良好的親子關系</h1>
心理學家陳海賢中提出三個分享脆弱的原則,第一個原則,袒露自己的脆弱,每個人内心都有很多糾結,我們都希望把它包裝起來,用完美的外形展示出來。但是在父子關系中,能袒露脆弱反而是一種勇敢。第二個原則,看到對方的脆弱,并能接納這種脆弱。不管是父親還是孩子,都有脆弱的時候。接納孩子的脆弱,接納父親的脆弱,接納自己的脆弱。第三個原則,不要把袒露脆弱當敵人,把不良的溝通當成敵人。跳出互相抵觸的父子關系,通過分享脆弱時刻,建立真誠的溝通,建立情感的連接配接,建立良好的親子關系。
細看渡邊這對父子的關系,就會發現這對父子之間缺乏溝通,缺乏情感連接配接,缺乏袒露脆弱的時刻。在所有視角中,父親都是一直默默地守候孩子,他看到孩子在棒球場上的失落,看到孩子在手術室前的驚慌,看到孩子在離家參軍時的不舍,明明自己有很多情緒,卻全部被包裝成堅強。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交流的鏡頭,父親一直扮演偉大光輝的形象,默默承受。
沒有溝通的父子之間,就像生與死的隔閡,父親感到十分失落,他卻忍住不表達自己的感情。父親幾次嘗試分享脆弱時刻,最後都以失敗告終,直到死後,兒子才知道父親胃癌。 父親習慣了在兒子面前永遠堅強,習慣了把所有的脆弱時刻掩藏,習慣自己是永遠的付出者,兒子也以為父親是永遠的“山”,即使已經年邁也仍然可以依靠。兒子在長大,父親在衰老,在變得脆弱。在曾經的“父與子”關系中,孩子需要照顧,孩子是袒露脆弱的人,随着父親年邁,角色對調,父親是那個需要照顧的人,父親成了那個需要袒露脆弱的人。生命中,我們不斷變得堅強,這種堅強不知不覺變成圍牆,矗立在父子之間,讓我們忘記,袒露脆弱也是父子關系中重要的一課。
<h1 class="pgc-h-arrow-right">3.在“被禁锢”的自我中,探尋生命的意義,活出真正的自己</h1>
忙碌于兒童公園項目的“渡邊”
人生的意義在于什麼?
居勒尼學派認為人生的意義在于,及時行樂,身體和感官的快樂高于精神的快樂,因為前者更強烈、更真實。這是渡邊在遇到三流作家之後的一夜體驗,渡邊并沒有找到快樂,第二天依然如同走肉,空虛地過活。
黑澤明,通過渡邊這個人物,表達了他對人生意義的了解,“人生最大的快樂不在于享樂,也不在于緬懷過去,而是活在當下,幹一件有意義的事情”。這也是黑澤明人生心境的真實寫照,1952年,黑澤明46歲,年輕的時光接近尾聲,開始探尋生命的意義。
薩特說生命的意義在于,我們有選擇的權利。體制是刻闆的,但是刻闆之中,我們也有權利選擇做一些實事兒,選擇不被物化,選擇按照我們作為人的本性去生活。渡邊用最後的生命告訴我們,生命的意義還在于,我們有“超然于物外”的追求,不沉醉于紫醉金迷的欲望,也不麻木不仁地克制自我,走出我們“自私”的小打算,在更廣闊的世界中,找到自己對于他人的意義。
<h1 class="pgc-h-arrow-right">結語:</h1>
在黑澤明視野中,刻闆的體制、靜默的家庭關系、禁锢的自己,是1950年代日本社會主的題。在悲觀的情緒中,又透露着積極的意義,小人物渡邊在生命的尾聲,開始尋求生命的意義,在幫助他人的過程中找到人生的快樂。
渡邊的胃癌看似不幸,卻又是幸運的,“胃癌”讓他反思工作的意義,反思家庭關系,反思自己的人生。背負着“胃癌”的十字架,他終于開始了真正的生活。影片批判日本社會的不良現象,同時,也告訴人們要懂得珍惜生活,反思生活,活出真正的生命意義。
但每個人都有對人生意義的了解,薩特也說人生的意義在于我們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打破生活的束縛追求自由的人生是一種選擇,依附體制中規中矩地過人生也是一種自由選擇。懂得打破固有生活追求人生是一種智慧,懂得在體制之内與平凡相處也是一種人生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