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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繩上的魂》:一部值得珍視的電影

《皮繩上的魂》:一部值得珍視的電影

8月18日上映的張楊導演作品《皮繩上的魂》是今夏非常值得走進院線觀摩的一部影片——前提是觀衆有足夠耐性,能聽着藏語對白,坐足兩個小時——《岡仁波齊》的票房成功,證明以上顧慮,至少對相當部分的觀衆而言,已不構成欣賞障礙。

《皮繩上的魂》對觀衆最大的挑戰是叙事節奏和叙事手法。盡管與《岡仁波齊》同時期拍攝,又改編自西藏作家紮西達娃的兩部短篇小說《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和《去拉薩的路上》,《皮繩上的魂》并不适合被歸類于觀衆通常認為的西藏題材影片,而更像是第五代導演講述民族精神圖譜的寓言式作品,例如《黃土地》《紅高粱》,又例如《雙旗鎮刀客》。

以這一視角觀之,《皮繩上的魂》不僅不同于《岡仁波齊》,也迥異于2016年上映的《塔洛》,在氣質上和在叙事野心上,反而更接近于2016年上映的一部華語電影《長江圖》——“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皮繩上的魂》中的藏地山巒,也正如《長江圖》中的滾滾江水,不僅是故事的發生場景,更起到了承載和凸顯人物情性與精魂的作用。

《皮繩上的魂》:一部值得珍視的電影

電影前期宣傳中強調“魔幻現實主義”概念,又聲稱“燒腦”雲雲,當然有營銷的成分,倒也不算言過其實。

影片采用三線叙事,與商業電影慣用的單線叙事或雙線叙事相比,多出來的一條作家格丹叙事線,構成對觀衆了解能力的考驗,也是影片中最大膽、最具藝術性和最出彩的部分。

這一條叙事線固然是出自原著小說《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的精心構思,但在影片中能得到近乎圓滿的影像化呈現,導演應記首功。

事實上,如果去掉作家的這條叙事線,《皮繩上的魂》不僅不難懂,也非常類型化:男主角塔貝死而複生,經活佛點撥,一路護送天珠前往蓮花生大師掌紋地,途中相繼加入少女瓊和少年普,是公路片的典型設定——盡管走的都是藏地的山路;占堆與郭日兄弟倆,為父隔代尋仇,遠涉迢迢路途,追逐與肉搏塔貝,是犯罪動作片,也可說是古龍式武俠片的典型設定。

藏地風光固然為影片增色,說到底主要仍是視覺奇觀的營造;藏語對白從聽覺上加強了觀衆欣賞奇觀的觀感——帶着幾分疏離和陌生。

作家叙事線的引入,使《皮繩上的魂》實作了對商業劇情片的超越和提升,而進階到對叙事本身的探讨,成為關于叙事的叙事,或曰“元叙事”(Meta Narration)。

影片的宣傳海報突出作家這一角色,正是對電影“元叙事”特點的強調。

《皮繩上的魂》:一部值得珍視的電影

《皮繩上的魂》海報

海報的近景以作家的背影面向觀衆,右腿先于左腿邁出,軀體前傾,仿佛正要走入遍地金黃的故事畫布中;遠景則是塔貝和瓊并行,普隔着距離尾随于後。

這一海報設計,引導觀者将視線首先落在近景中的作家身上,提醒觀者作家在叙事中的地位吃重;繼而引導觀者“自我代入”作家身份,以局外人的距離,遙看前方塔貝等三人。

海報資訊豐富,氣韻遼闊,觀衆如果僅僅注意到海報上方“2016上海國際電影節最佳攝影獎”的小字,未免因小失大。

影片在畫面上的美感毋庸多言。不過觀衆盡管很容易領略到《皮繩上的魂》中攝影的好處,或許并不易察覺到影片在聲音處理上的用心。

郭日與占堆兄弟倆向塔貝尋仇,頻頻吹響的骨笛,以及少年普背負和彈奏的紮念琴,都是較容易識别的音樂元素,也富有藏地風味。

不過影片聲音設計的最大特點,還是伴随多處空鏡頭出現的、近乎白噪聲的重低音,轟轟隆隆,由遠及近,如高原風雷般在蠻荒的山谷間來回激蕩,讓人仿佛回到充滿野性與不安的前現代社會。

與侯孝賢的《刺客聶隐娘》一樣,《皮繩上的魂》這一“于無聲處勝有聲”的音效設計,法乎自然,唯一可能的弊端是讓觀衆感覺“發悶”、“發困”,尤其是在部分情節進展凝滞的段落。

《皮繩上的魂》的故事情節并不密集。即使融合了兩部短篇小說的劇情,也仍然節奏緩慢。依賴字幕了解藏語對白的觀衆,思維速度也勢必放慢,更加深對影片叙事“慢吞吞”的印象。

這種“慢吞吞”是必要的。觀衆的注意力有限,太過複雜與緊湊的情節隻會讓人應接不暇,顧不上投注對影片中人物命運的長久關切和思考。

影片多處以慢鏡頭凝視塔貝和瓊,強光照亮人物面部溝壑,人物沉默不言,四野靜谧,這樣的處理效果,正是要激起觀衆對人物精神困境的同情和審視。

塔貝因殺鹿而遭“天譴”,死而複生,走上護送天珠的坎途,多少有些不情不願。電影給塔貝添加同伴,先是少婦瓊,繼而少年普,是襲用公路片常見的劇情寫作方式。

塔貝性格中蠻橫鬥狠的成分,因着女性和兒童的感召而漸趨溫和,也是以塑造人物為重心的劇情片中,“改造”有性格缺陷的主角時慣用的配角安排。

少婦瓊的性格有隐忍堅韌的一面,不過她與塔貝的感情多少有些突如其來,倒是越在電影情節的後段,人物越發真實可信。

少年普這一角色,則是前期更鮮活生動,後期的象征性意味加強。普的面具固然是藏人習俗,也是旁敲側擊觀衆這一角色在劇情中所起到的符号化作用。

《皮繩上的魂》:一部值得珍視的電影

影片中塔貝的自我救贖,更多地依賴于個人的覺醒和徹悟,當然是比較樸素的世界觀,也主要停留在對自我命運的觀照上。同樣,瓊和普在塔貝性情轉變上發揮的作用,也純來自于潛移默化的指引,而不是不符合人物身份地位的佛偈說教。

盡管《皮繩上的魂》依然有講“警語”的活佛登場,但“點醒”的不是塔貝,而是作家格丹。片尾活佛與格丹的一段對話,台詞精煉,順便“解謎”。

作為劇情支線的占堆與郭日兄弟倆,追兇複仇的故事盡管是類型化的,角色設計上倒并不機械雷同,一正一反,形成對照。

占堆與郭日各具執念,無可化解,至死方休。這一組角色的性格貫穿始終,與塔貝性格的前後轉變,也形成巧妙對照。

不過幾場纏鬥武打戲的設計,受西部片的影響太深,抽離出來固然風格彰顯,與影片的主旨多少有些離題。同樣,影片中諸人在小酒館的一場戲,也更多地是為娛樂和取悅觀衆而寫,展開來就是又一部《新龍門客棧》(1992),善于察言觀色的藏族老闆娘,也是現成活脫脫的金鑲玉(張曼玉飾)。

《皮繩上的魂》:一部值得珍視的電影

作家

電影在前半部分叙事中伏筆的懸念,倒不是故布疑雲,在後半部分慢慢收網,從作家格丹的視角,一一給出解釋。電影開場,幼年格丹未能對墜崖女童施以援手,釀成心結,執念訴諸筆端,化為塔貝、瓊、普、占堆與郭日諸人;執念無以告解,以緻格丹筆下人物遲遲得不到合理歸宿,與命運苦苦掙紮,構成電影主線劇情;待到電影尾聲,成年格丹終有所領悟,盡皆釋然,成全自身,亦是成全塔貝諸人。

作家從真實次元走入筆下虛拟次元,與作品中的角色相遇,完成對宿命和輪回的超脫,這一幕情節的氛圍極難把握,電影拍出了影影綽綽、似假還真的臨場感,震懾心魂。

影片也至此完成了自我指涉,達到了多重時空嵌套的效果。觀衆即使一度在劇情中迷失,當觀影進入尾聲,在鏡頭中跟随格丹一步步走入蓮花生大師掌紋地,也很難不感受到宗教的莊嚴肅穆,以及由此帶來的心神滌蕩與澄澈。

《皮繩上的魂》:一部值得珍視的電影

《皮繩上的魂》在時空觀念上制造的回旋往複,不是科幻小說中時空旅行式的,而是宗教信仰中輪回宿命式的,配合藏地糙砺的蠻荒風光,更讓人恍恍兮不知歲月幾何。

影片刻意不讓觀衆将劇情落實到特定時空,塔貝諸人所生活的前現代社會、格丹生活的現代社會,都無法與藏區發展曆程中的真實年代對号入座,也是要讓影片的故事更像是發生在平行的虛拟時空,無生無滅,不增不減。

《皮繩上的魂》中的“魔幻現實主義”元素,不是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式的,而是博爾赫斯《交叉小徑的花園》式的。原著《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實寫現代社會對藏區傳統生活方式的影響和改易,反不如《皮繩上的魂》的虛寫時空來得飄逸與超越時代性。

《皮繩上的魂》文藝氣質濃郁,但并未放松對叙事的要求。作為一部結構嚴謹的劇情片,《皮繩上的魂》綜合了西部片、公路片和武俠片的類型元素,難得的是能在“去類型化”的道路上有所嘗試和突破。

新千年以來的華語電影,商業片的叙事技巧越來越“好萊塢化”,一些影片即使有宏大叙事的野心,也往往諸多掣肘,效果欠奉。《皮繩上的魂》逆流而上,走嚴肅文學改編的老路與苦路,主題直指民族精神與人性救贖,倒像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大陸第五代導演電影作品的一次集體“還魂”。

這樣一部“去類型化”的類型電影,注定不會是當下電影市場的主流,也惟其罕有,才更值得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