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到後天,上黃縣</b>
“到後天,上黃縣!”我小時候,母親常跟我這麼說。黃縣,就是現今的龍口,沒辦法,我們一直習慣叫黃縣。
為什麼要上黃縣?去看母親的大姐,我的大姨。為什麼要後天去,而不是明天去?
“明天去,有點兒太趕。明天咱們得準備準備,看看你爸爸去不去趕海,看看他能趕回什麼海貨回來。如果趕不回來像樣的海貨,咱看看魚市有什麼魚賣。你大姨家不靠海,他們不太容易吃到魚腥味兒。”母親告訴我。
要是我爸第二天趕海抓了很多螃蟹或者打了很多海鲾魚,或者趕上畫河邊上的魚市上有比較好的海貨賣,母親馬上就忙起來了,蒸螃蟹、洗魚炸魚,蒸饽饽蒸包子,收拾預備好,後天一早就領着我直奔城北的汽車站,打張車票,上黃縣。
畫河畔的教堂 作者供圖
母親對大姨特别好,特别尊重大姨,事事處處都想着大姨。大姨有兩個女兒,兩個女兒各有一大家子人。小時候我特别愛去大姨家,因為一到了大姨家我的輩分頓時提高,大姨的女兒家的孩子都要叫我小舅。吃飯時好吃的都是讓我先吃,走哪裡去,都有比我大的外甥、外甥女背着我。
從大姨家回來,沒有空着手回來的時候。每次都帶回特别好吃的各種醬,有甜面醬、鹹面醬、豆瓣兒醬和鹹菜。大姨特别會做面醬,腌制的鹹菜也特别好吃。
趕上秋天摘梨的時候,大姨就摘一包袱梨給我們。她家豬圈邊上的那棵梨樹是非常奇特的品種,叫茌梨,圓圓的,水分很大,特别甜。
“我這位大姐,真和個媽媽一樣。”母親常對我說。大姨比母親大16歲。母親告訴我,她很小就沒了爹爹,從小到大,基本上是大姨帶大的。
母親8歲時,大姨就帶着她進了一所美國基督教會開辦的學校,半工半讀,半天讀書認字,半天做針線活兒。母親一手好針線活兒,就是那時候學的,童子功。一直上了4年半學,母親認字很多,閱讀書寫都沒有問題,英文字母都認得,還能說幾句簡單的英語。
大姨對母親關懷無微不至,連嫁給我父親,也是大姨幫忙給做的媒。父親也特别尊重大姨,每年都要給大姨做一雙新鞋,我父親是鞋匠。
50年後,再上黃縣
“到後天,上黃縣!”56歲生日頭天,我在電話裡告訴母親。她那年94歲。
“50年前,我6歲,頭一次跟着您出門子,就是去了黃縣大姨家。50年後,我開車拉着您,咱們上黃縣。陪着您去做白内障手術。悉(什麼)好?”
“好啊!望不能啊!我這麼大的歲數,人家醫院給做嗎?”
“我問了院長了,人家能做,沒問題。咱到了醫院,人家會給您先做檢查,隻要符合條件,就可以做。歲數比您大的98歲老人都可以做,還做得很好。關鍵是要檢查一下。”
“太好了,這個破眼珠子,天天悶死我了。”
到了老家,頭天簡單做做準備,第二天一早娘兒倆就出發了。臨離開敬老院,有二十多位在陽光底下曬太陽的老人為我們倆送行。母親感覺很風光,她大概從來也沒有想到,她的小兒子能夠開着車拉她上趟黃縣。老人們議論不休:
“您看看,這老太太,膽兒真大!都90多歲了,還敢去做眼珠子的手術,就湊付着摸瞎乎呗!”
“您真能,等‘紮箍’好喽,人家回來能看書啊。”
“也是啊,天天看着她戴着老花鏡,左手拿着放大鏡,右手拿着筆做筆記,挺用功啊。”
蓬萊到黃縣沒多遠。駛出敬老院,連續3個右轉彎,我們就上了原206國道,一直往西走就是。
咱膠東的公路,那是全國有名的高等級公路。沿途的景色也好,這段路是海濱公路。路南是矮矮的丘陵,一層層的梯田,剛剛收獲的莊稼地;路北是菜地或果園,再往北就是海邊。深秋裡,猛吸一口氣,飄來蘋果熟透了的香味,還有那已經種上了麥子的土地的芬芳。
車上,母親的精神頭兒倍兒大。她說她一點兒也不瞌睡,叫我開得慢一點兒,要看看沿途的景色。每遇到紅燈停車,她都要問問這是到哪兒了。下朱潘、北溝三村、黃水河,她還都記得這些名字,隻是嘴裡不斷地念叨:“變了,一切都變了。”
出了蓬萊界進入黃縣。不得不說,黃縣人更勤快、更動腦子、更會打理自己這片土地,就連公路沿途的樹木,都和别處不一樣。一般的公路沿途就是單一的樹種,雖然茂密挺拔,但總覺得有點兒單調,沒有什麼層次感。
黃縣段的公路沿路綠化,那可講究。綠化帶分三層,最低的是矮矮的冬青,冬天也不落葉枯萎;冬青身後是高大挺拔的白楊;最有詩意、有創意的是,在冬青和白楊之間,種了石榴。它比白楊樹矮,但比冬青高。石榴樹的葉子五顔六色,而且帶着油亮光,水靈靈的,秋日裡的陽光下,顯得生機勃勃。特别是樹上還帶着沒有摘完的大小石榴,哎喲,這個豐收金秋的感覺可太好了!
我告訴母親這黃縣人的綠化創意,她也會意地笑了,說了句她看不太清楚都是些什麼樹,“你先好好開車,等我這趟把白内障割好了,咱好生看看。”
母親講故事
到了醫院,住下來,就開始做各種檢查。醫院考慮得非常周到,他們知道母親90多歲了,晚上睡覺需要照顧,就給我們倆安排了個單間,倆單人床,還送了鮮花果籃。
檢查裡有一項最重要,它決定患者能否進行白内障手術,就是滴阿托品,放大瞳孔。如果能夠順利放大,就沒有問題,可以手術。否則,不能手術。
院長一聽說患者是位90多歲的老人,二話沒說,立即安排了一位有經驗的導診,全程陪同。經檢查,母親的裸眼視力是0.02,大白天或者燈光下,也就是隻能看見個人影兒吧。
滴上阿托品,瞳孔放大很順利;麻醉、手術也都很順利。各科大夫都表揚她、鼓勵她,90多歲的老人了,頭腦靈活,語言能力極強。
術後蒙着眼睛卧床休息,我在病房陪着她。蒙着眼,母親就開始講故事了——
“黃縣,現在劃入龍口市了。這可是個頗有曆史的老縣,你别看黃縣塊頭兒不大,人口也不怎麼多,黃縣人可有本事了。蓬萊人有句老話,埋汰黃縣人是‘黃縣套’,其實黃縣人勤勉實幹,既會說,又會幹,毫不含糊。你随便嘗嘗人家黃縣城裡飯館子裡的飯菜、看看人家給的那個量,我看在全煙台地區得數一數二。
黃縣人勤快,咱蓬萊人都服氣。冬天裡賣大白菜,要是說這個大白菜在蓬萊1斤能多賣3分錢,十冬臘月,黃縣人也會冒着大風雪天不亮推着大白菜上蓬萊去賣。
說說你大姨吧。
你大姨叫李佩芬,黃縣縣城裡有一号的。她早年在美國傳教士浦其維(cicero pruitt,1857-1946)開辦的教會學校上學,半工半讀,上午上課,下午做大褂。一直讀到了國中畢業——解放前的國中。再後來,她參與了組建華北神學院。
這個傳教士浦其維真是個人物,他大概是一八八幾年從蓬萊來到黃縣,在绛河邊,辦教會、辦醫院、辦學校、建教堂,對黃縣貢獻可不小。黃縣有個崇實中學,還有個懷麟醫院,都很有名,都是他牽頭辦的。
你大伯、大伯母、你姑姑,都是在懷麟醫院學的醫,都在這個醫院工作過,後來回到了蓬萊老家和你爺爺一起開醫院行醫。要不怎麼咱們得來黃縣做白内障手術,黃縣有傳統,醫學技術高。
你大姨自己沒有孩子,她領養了兩個女兒,那大概都是棄嬰。就是你的‘黃縣大姐二姐’。
我為什麼稀罕北京一個叫老舍的作家,就是懷麟醫院有位老醫生給我推薦的。她說這個老舍和浦其維的大閨女浦愛德是好朋友,浦愛德幫助老舍翻譯了《四世同堂》。
等我那年到了北京幫你哥哥看孩子,一打聽才知道,人家北京人都特别喜歡老舍!老舍是滿族人,從小沒有爹爹,他媽媽特别窮,就靠着給人洗衣裳、做針線活兒掙口飯吃。‘文化大革命’裡,老舍碰了湖,真可惜喽……”
我從來沒有想到母親會跟我講這麼多故事。90多歲了,還有這個精氣神,真了不起。
手術很成功,總共住了3天院。出院前,查了一下術後視力,0.4!這下子可好,真是重見光明。
“你去樓下飯店買20個饅頭去,黃縣的高樁饅頭可好吃了。咱們帶回去幾個,我送給敬老院院長和鄰居朋友。平常日子,人家都給我送個好吃的。”她囑咐。
“還有,咱來的時候,你不是說黃縣公路旁邊的樹有三層麼,到時候你停下車,叫我看看這個黃縣的‘三層樹’。現在我的眼珠子‘紮箍’好啦,得多看看光景!”
最有意思的,我們倆回到了敬老院,一出電梯,母親低頭一看,“啊,這地面是白色的啊!3年了,我一直以為是灰黑色的。”
母子二人哈哈大笑。
作者:張心宏
編輯:黃钰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