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计兵
1
我坐在机翼的偏后位置,通过飞机舷窗观察机翼的叶片变换、调整,像一只鹰梳理羽毛。从舷窗鸟瞰,内蒙古的路很少,每一条都泾渭分明,每一条都像神用极简的笔画出深深的用意。我揣着对草原的畅想而来,内蒙古居然用一个又一个森林迎接。阿尔山机场很小,也没有看到其他飞机。倒像是一种特殊待遇,我们专程而来,阿尔山专程接待。接机的老师说,这是最小的机场,紧邻国境线。
到内蒙古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青山。很多的山坡被纯粹的草覆盖,看上去格外完整。因为广阔,绿叶绿到无所顾忌。那些草想长在哪儿就长在哪儿。四处都是青山,我只关注靠近车窗的一侧。一侧已足够我应接不暇,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另一侧,预留给返程。一条流动的河,暂时我还不知道它的名字,水质纯净得几乎不含倒影。每一处泛起的浪都有着至纯的白。
一条铁路和公路并行了一段时间,居然遇到了久违的岔道口。一块石头压着一根长长的拦车杆,一切都真实得让人难以置信。五里泉驿站,一栋房子的门前停满了车辆,这里没有门面房。商铺都是一个一个的地摊。由于我们只是匆匆而过,并没有看清那一个一个袋袋装的是什么,只看到游客们一张一张的笑脸。这里的红绿灯太少了,少得让人着急,我都不能多停下来几秒去观察。这里的等红灯才是真正的等红灯,只要一停顿,就会感觉到四处的美景汹涌而来。
午餐结束时12点半,下午四点集合。一路舟车劳顿,组委会留下了三个小时的时间给大家休息,可我已经急不可待地一个人爬上了酒店对面的一座山头。和坐在车里通过车窗观察不同,脚下的草更加茂盛,每一步都会阻拦脚,如同一种挽留,也像久别重逢。每一丛草,都给了我最深切的拥抱。有一种虫鸣,我从未听过,一直发出嘶嘶的声音。这嘶嘶的叫声让我想到了蛇,我对蛇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害怕这种没有腿脚却能快速奔跑的生命。这让我对这座山的憧憬又多了一份敬畏。我爬上的这座山头并不高,对面山峰比它更高一些。这座山除了草还是草,对面的山却布满了树木。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我爬上这座山,就更加敬佩那些第一次走过新路的人,需要有足够的勇敢。只有走过,才知道,那些从远处看上去一马平川的草,原来如此深邃,如此具有生命力。从山上下来,我的身上沾满了草的种子。这些种子,让我在走进酒店之前停顿下来。我把种子从身上摘下,丢在有泥土的地方。我不想这些种子跟随着我,在城市坚硬的路面上扎不下根来。这些种子都有不规则的边缘,如同伸出无数只手紧紧薅住我的衣服和鞋子。每摘下一粒,都会发出撕扯的声音,像一个孩子紧紧拉住大人的衣角。只有用力把他的手指掰开,却还要保持恰当的力度,避免对他造成伤害。
下午四点,出发的时候起风了,酒店对面工地上的国旗、盟旗在飘扬,沿途的政府大院、法院、学校,旗帜都在飘扬。是旗帜就应该飘扬,用旗帜的内容召唤热血。对于一个在南方生活的人,我从未见过笔直的松树在山坡绵延不绝,每一棵都那么笔直,都像是在胸怀天下。一排电线杆牵引着电线,从山林深处走下来,又向山林深处走去。森旺社区门前的火车,穿过阿尔山,穿过森旺最大的棚户区,安静地停在了岁月的铁轨上,停在21栋楼697户新小区的门前。我对这些老旧的火车,有着特殊的情感,它们曾经一声嚎叫,拖走过我吭吭哧哧的少年和青年。是该歇歇了。一列老火车,一身崭新的涂装,安详得像一位一身新衣的老人。
2
昨晚睡得早,一觉醒来在凌晨三点。读了一会书,整理一下头一天写下的诗稿,然后开始失眠。这些年,我习惯了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每天夜里12点休息。突然的早睡,让我在凌晨提前结束睡眠。不过还好,宾馆里有几本贴心的书籍供我阅读。读着读着,又发现天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新的一天在书页翻动的轻微声中开启。窗外的景色,还是昨天的景色,经过一夜的别离,被一层浅雾笼罩起来。只要走出宾馆的大门,我就可以走进薄纱。我特别喜欢宾馆里安排的这几本供我们阅读的书,还有一个呈马头琴形状的U盘,更让我喜爱。我不知道这些书是给予我们的赠品,还是宾馆里的用具。我想找个恰当的时机,询问一下同行的老师,如果是我们的赠品,那将会让我特别兴奋。
阿尔山森林音乐公园,山谷的美景无法用笔墨去描述,任何词语都不能抵达它的美,包括泉水的纯净。我只说,这一路,此起彼伏的虫鸣,悠然自得的蜜蜂和蝴蝶。我还努力地一次次试图从这些耸立的树干、茂密的树枝间寻找鸟的身影,很遗憾,树林太大,鸟过于渺小。好在阿尔山火车站的上空,飞满了燕子,一声声鸣叫填补了山谷的空白。在最美的火车站,每天只有两列火车抵达和离开,也将离别和重逢的美简化到了极致。
鹿角湾海拔1200米,鹿角湾的房子,每一座都个性鲜明。在这里,你会理解什么叫世外桃源,到过这里的人,愿意在这里放下余生。天色并没有阴沉得厉害,可惊雷已经响彻整个阿尔山,阿尔山的雷声和雨水之间,间隔了半小时,大概是留给还没有回家的人,抓紧回到家中,之后才恣意飘落,也可能是因为我们远道而来,阿尔山的雨才用了待客之道。雨一开始下,近处愈发清晰,远方愈发朦胧。
在阿尔山,每次出行,我对这些连绵的山脉都充满了敬意,一面是茂盛的森林,一面是整齐的青草,它们将山脉一分为二,有极为分明的态度。熟悉地理环境的老师说,长树的一面是阴面,长草的一面是阳面。阴面由于冬天的积雪造成了土壤的水分分配,适合于树木的生长。而这些无处不在的草,从不挑三拣四,填补了其余的空白。就此铸就了独特的阿尔山和阿尔山的独特。
沿途经过一片崭新的小区,据说这里的房子只要2000多一平方。有一种情绪在内心荡漾,我拍了视频发给爱人,说等我们老了,就来这里买一套房子。每天我们都爬爬山,趟过青草地、到达森林,穿过阳面抵达阴面。那时我们每人手里拎着一只拐杖,不是因为腿脚不好,而是为了驱赶突然从草丛出现的蛇。我们用打草惊蛇的方式一面前进一面活着。同行的老师则提议,等大家都老了,都在这里,每人买一套房子。如果买不起,就合伙买一套房,这里的生活代价很低,菜价肯定也便宜。我说那就每人再买一把铲子吧,这里有漫山遍野的草,肯定就有吃不完的野菜。说着说着就都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我们都很年轻,其实我们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想一想日子真的撑不住熬。
3
国门。车尚未停稳,我们就急不可耐地站起来。车门一打开,一车的人如水流一样从车上奔涌而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门高举着这五个大字,不仅仅是用醒目可以形容,我们瞬间热血沸腾。我们拍照,我们振臂欢呼,我们打开横幅,我们合影。在这里,我已不是独立的一个,我们也不是独立的一群,我们是一个民族,我们是14亿的一部分。
对于国门,我向往已久。少年时,从文学作品里,我读到这样一个情节:两个在祖国边境线徘徊的年轻人,其中的一个把一只脚跨出了国境线,又缩了回来,因而导致了两个友人的决裂。我是站在忠诚的这一面,我也不允许作为国人用戏谑的态度对待国界线。这个情节对我的影响根深蒂固。因此,当我抵达国门,我一面热血沸腾,一面用手一遍遍抚摸着这些岩石雕刻而成的国门,抚摸着“祖国在我心中”这几个大字。一阵阵热烈的情感,像翻滚的海浪,在我内心激荡。
我曾和朋友聊过关于国门的文学情节,朋友和我辩驳:“怎么啦?跨出一脚怎么了?只要我们热爱祖国,跨出这一脚又怎么了?出国的人多了,这不能证明他们不爱国,可能有些人比我们更爱国。”我知道朋友的观点没错,可我的内心依然有一股执着的力量,我绝不允许自己以戏谑为目的跨出祖国的那一脚。这可能是作为一个60年代出生的人,内心固有的执念吧。但是我坚守着这种执念,坚守着自己内心的信仰。这种信仰持续地给我提供力量,提供着作为一个中国人忠烈的血性和骨气。我曾经和我的一些国际上的朋友说:“和平真好啊!我们享受和平,因此成为了朋友。而一旦战争爆发,我可能就是最痛苦的那一个,骨血里的忠诚,要求我抱着枪冲锋。枪口的对面是我的朋友。”当然这是一种臆想的痛苦。我坚信,在我的有生之年,这种痛苦不会发生。我也希望这种痛苦永远不要发生,让我们的世世代代,甚至让整个人类,享受着生命赋予我们的美好时光。
在我们争相拍照的时候,余飞老师在群里发来了视频,他在边界线上拍到了鹿。视频里的鹿,对于人群的到来,没有展示出应有的警惕,反而摇头晃脑地一边吃草,一边踱步。这是和平带来的结果,没有了枪声,连警惕性极强的鹿,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在边境线上游荡,作为没有国界意识的动物,享受着它的自由。一个视频在人群中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我们争相冲上制高点,放眼过去,绵延起伏的不知是绿引领着群山,还是群山引领着绿色。辽阔啊!壮阔啊!此刻我才明白什么是心旷神怡,什么是宛如仙境。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当你仔细寻找,仿佛在梦中。我相信,历史里那些坐在宫殿之中,一面掌握着江山,一面割地赔款的皇帝老儿,一定没有来到过这祖国的边陲,没有看到过这大好的江山。否则,我相信他们宁愿挥舞三尺剑,冲锋陷阵,断手断足,也不会放弃每一寸土地。
这一天探访的最后一程——边陲哨所。这里是边陲的最高峰,山风猎猎而来,红旗猎猎招展。我相信这面旗一直在飘扬,这里的风从未停息。这里的白桦树,都是自然生长而成,漫山遍野的白桦树万众一心,簇拥着万众一心的哨所官兵,簇拥着祖国的边陲哨所,簇拥着一棵相思树,簇拥着忠魂,簇拥着军嫂炽热的爱情,簇拥着我们的热泪盈眶和返程时的依依不舍。
4
从酒店到驼峰岭,中间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熊老师和杨老师聊起了头天晚上的奇遇。杨老师突然转头和我说:“计兵,昨天你应该加入我们。以一个外卖小哥的速度和力量,我们就能追上前面的那辆车。”他说这话时,充满着诡异的笑容。
头天晚上,他们三个人骑着城里的观光自行车,在街道上浏览街道夜景,一面浏览,一面唱歌。熊老师他们的歌声都特别好听,从我不懂音律的角度听,我只能用“好听”来形容他们的歌声。虽然我们也是初次相识,但是早已领略过了歌声的优美。熊老师是一位特别爱唱的性情之人,喜欢用歌声表达自己的情绪。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歌声,引起了同样在路上骑行的一对年轻恋人的注意。那个女孩也就随歌应和。据他们说,女孩的歌声极富穿透力,歌声一出,立刻就俘获他们两人的心。他们奋起直追,试图追上前面的女孩的车辆。应该是年龄造成的实力差距吧,尽管他俩归咎于自行车的问题,最终也没能追上这个女孩。只记得这个女孩披着一件黑白相隔的披肩。他们加速,那女孩和她的男友也加速;他们减速,那对情侣也减速。就这样,只有歌声相互交流。直到女孩最后留下一句“你们来追我呀”,他们就再也没有追上。女孩的车辆渐渐消失。
杨老师怂恿我,让我晚上加入他们,增加力量,和他们一起出去踩车。用一个外卖员的体力和速度,如果再次偶遇,一定是一种特别美丽的邂逅。以至于一路上,每看到一个披着披肩的女孩,我们都会格外地关注。由于晚上的光线和距离,杨老师他们并没有看清女孩的样貌。也正因如此,那个女孩的形象在他们的描述中不断完善,不断趋于完美。人生总是这样,时常因为想念而变得未来特别值得期待。尽管有时想念,只是出于一种对于美好的幻象。我一直笑着听他们的讲述和描绘,以及对于一个朦胧女孩的不断细致的刻画。
坐在前面的李老师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也是对着全车人说:“你们有没有发现,计兵笑起来,眼角的曲线和皱纹的走向,证明他是一个闷骚型的人。”一句话惹得满车人哈哈大笑。笑罢,我又突然心里一惊,这让我想起了很多美好的人,比如那个脸上有雀斑的,曾经从家里给我带过烧饼和油条的初中女同学;比如曾经和我们一群男孩子,每晚追着电影放映员跑遍附近村庄一起看电影的我们村的村花。都给我留下了特别美好的印象。这些印象类似于昨天晚上的女孩,让两位老师对奇遇充满了畅想。也许他们是对的。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勇气去袒露我对另一个人的喜欢,尽管那不是爱情,只是喜欢本质。我又联想起我的爱情,我和我的爱人相恋于一场美丽的误会。当年我俩曾在同一条河流里从事捞沙工作,年轻人之间时常相互借书阅读。那个年代读书几乎是所有年轻人的共同爱好。有一次接到她的换书,我从书里面发现了一张写着爱情歌词的纸条,立刻让我对爱情充满了畅想。第二天,在我借书给她时,也在里面夹上了一张我写的纸条,一来二去,我们就真的建立了恋爱关系,后来走进婚姻,至今已经32年了。现在想一想,如果不是我爱人粗心,误将抄写歌词的纸条落在了一本书里,依据我的性格,很可能就会错过一场后来的爱情。如果没有那次美丽的误会,也就没有了后来美好的岁月。
可能我真的属于闷骚型吧,很多的情感不善于表达,却在内心充盈着。一路聊着,笑着,畅想着,车辆一路行驶着。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我们抵达了目的地。而一个“闷”字,用极少的文字,表达出一个极度复杂的内心。汉字真的是博大精深,让人叹为观止。(未完待续)
(本文由华商文化副刊特约执行主编,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杨辉推荐)
>>作者简介
笔名拾荒,1969年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外卖员,因一边送外卖一边写诗被央视、新华社、人民日报、南方周末等媒体广泛报道,被称为“外卖诗人”,著有诗集三部,获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