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见到驻阿尔及利亚大使馆文化参赞张先生,探讨国内网络上热炒近年中学课本上鲁迅的文章屡屡被删事情。
鲁迅设计的“北大校徽”▲
比如初中语文课本删除了《风筝》,保留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高中课本则删掉了《阿Q正传》《药》《为了忘却的记念》等,保留了《记念刘和珍君》《祝福》《拿来主义》等。甚至一度有要把鲁迅先生的文章悉数删除的传闻。
《鲁迅与当代中国》▲
喜欢中文文学的,大概都会知道鲁迅,他的作品,他深刻的思想经过岁月的冲刷淘洗,愈加清澈而凛冽。
笔者去绍兴数次。自然每趟不厌其烦看看鲁迅的祖屋,睡过的床;看三味书屋、百草园、乌篷船。
对鲁迅,他的小说、散文、杂文年轻时读过一些。他如火如冰的文字不时复现,他的面貌有时显得暧昧,却也因此总晃动在我的“现实”生活里。
咸亨酒店▲
绍兴——典型的江南水乡。水道石桥,黛瓦粉墙,端方的青石板小径,在垂柳和各种杂树丛里逶迤。
80年代初次到访,原本阴沉的天就下起雨。雨不大,但很快四周就是一片迷蒙蒙,湿漉漉的。三五成群的游人都撑着伞疾走,有的干脆跑去躲避,倒把鲁迅故里那面大墙前的小广场空出来了。曾惊秋肃临天下,秋雨的冷峭,使周遭老建筑更显出时间的意味,更切合鲁迅的文字世界。
143年前(1881年)的9月25日,鲁迅诞生于这片院落的一个小房间里。在这一带度过他的童年和少年,直到1898年去南京读书。1903年留学日本。1910-1912年鲁迅回乡任教时也住这里。此后1919年间几次回乡也在此居留。
三味书屋▲
鲁迅故里不仅包括鲁迅当年生活过的故居、祖居、三味书屋、百草园,还恢复了周家新台门、寿家台门、土谷祠、鲁迅笔下风情园等一批与鲁迅有关的老宅古迹。
那天由于阴雨天气,院子、房间顿显光线不足,雨水从黛瓦一串串滴落,一股陈年的霉晦如水漫漶。跟随不太拥挤的人群走走停停,我特别留意那些童年和少年鲁迅可能流连的角落:一株上百年的老树,树下苔痕斑斑的石凳石桌;百草园畦畦鲜翠的菜地;三味书屋他那张长方形书桌;他的卧室,高脚还挂着蚊帐的床铺,房间里有桌子,他的第一篇文言小说《怀旧》,就在这桌上完成……参观者肃穆地行进,四周也许还氤氲着鲁迅遗存的气息,但历经百年,已不易拼凑他当日的生活起居。也许在百草园,亲近自然少年的心是开朗的,待到成长,尤其从日本归来,那个时空,那种氛围,给他的恐怕更多是彷徨和抑郁。
三味书屋室内▲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却并非独立无羁,身上难免有历史的时代的投影。种种具体的人与地的接触,互动,对思想形塑,人生抉择,影响恰如静水深流。
1903年,深切感受着“风雨如磐暗故园”,鲁迅跟随当时潮流,东渡日本留学,至今刚好过两个甲子。不单是他,在他家乡绍兴,还有他的邻居秋瑾,和住在不远东埔镇的徐锡麟。三人是同期的留日同学,为了新中国的黎明,秋瑾和徐锡麟如鲁迅《自题小像》里“我以我血荐轩辕”,献祭了年轻的生命。他们的陨落,悠长的影子投射在鲁迅此后的生命轨迹里。
绍兴小镇▲
作为中国近代伟大的作家,鲁迅在国内,在国际上,在海外华人中,不只享有崇高的声誉,更影响着几代的文学青年。
日本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满怀虔诚地说:“在我有生之年,我希望向鲁迅靠近,哪怕只能挨近一点点。这是我文学和人生最大的愿望。”也许,这是我最靠近鲁迅的一刻,我是不是因此更懂得他?他还在那面大墙上,隔着秋雨,我们相互凝视。
离开鲁迅故居,走过绍兴这块潮湿的土地,小小的乌篷船从石桥下摇荡过去,好像这里那里都蒸腾着弥漫着迷蒙的水气。
鲁迅家乡▲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鲁迅短篇小说经典《故乡》的开头,这样一个场景跳跃到眼前。
“我”冒着严寒回到20年没有回去的故乡,面对萧索的景观,心中悲凉。“我”这一趟是回去卖房,带母亲搬家的,还见到了儿时玩伴闰土——从前家里短工的儿子。
“我”如此回忆小时候的闰土:“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
闰土似乎就是“用圈子套住了”的,这么一个人物,被束缚在故乡的土壤里,但最初闰土是“我”的导师,告诉“我”花鸟树木果实的名字,怎么在村野里游戏,注意哪些野兽,“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多年后重逢,原来称兄道弟的玩伴,因为“我”在外生活“贵人眼高”,闰土一见面就称“我”作“老爷”了,还让儿子水生给“我”磕头。记忆的美好与现实的距离感,使“我”感慨不已。
鲁迅和先生雕塑▲
上面这篇小说发表于1921年5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号,后来收录在小说集《呐喊》中。
21世纪的读者该如何诠释这篇103年前的小说?阅读经典会是一种“我”与闰土、与故乡那种物是人非的感受吗?小说人物的形象、经历,又与21世纪的读者有什么关联?
个人以为重读是一次发现之旅,读鲁迅,读懂鲁迅,不只是让我们接近现代中国,也让我们看到自己,无论我们来自哪里,身处什么时代。比如他1921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故乡》,以当时的江浙乡村为背景,有自传写实的成分,但同时也讲述了现代人寻找精神家园的故事。
鲁迅的深刻需要我们一再重读他的作品才能体会,就像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所说的,每一次重读都像初次阅读一般,是一次发现之旅,而即便是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曾经读过、已经熟悉的书,这就是经典的力量和意义。”
鲁迅故居▲
首次去绍兴,我剪贴了一首诗,《写在绍兴鲁迅故居』,现在我还能记得。因为写进了我的心里,与我的感情产生了共鸣。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七十多年过去了
我想念先生
没捧一束花
一滴泪
就这样静静地看
像看一位挺着中国脊梁的老父亲
终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走出
走进了百草园和三味书屋”
百草园▲
现在的中学课本,已经减少了鲁迅的文章,专家的解释是鲁迅的文章所表达的思想中学生还读不懂,或者什么云云,但当年我中学时代,我认为粗懂了鲁迅,无论『狂人日记』『药』『祝福』,还是『故乡』,当然还有『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可能是距离鲁迅年代又近了半个世纪吧!
中学所选的几篇文章,多数选自『呐喊』,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写到:“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却的一部分,到现在偏成了『呐喊』的来由。”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鲁迅故居老树▲
鲁迅在呐喊什么呢?读『呐喊』中的几篇文章,可以看出,如『呐喊』中的『孔乙己』就是在呐喊中唤醒那些旧的读书人,『药』中的呐喊,呐喊华夏人民觉醒———夏瑜的血浸馒头,被华小栓“吃”进肚里,“却全忘了什么味”———像“华家”一样愚昧的民众,不仅自身“被吃”,同时又在“吃人”;而“被吃”者正是“夏家”的启蒙者。也就是说,启蒙的结果是被启蒙的对象活活地吃掉。启蒙者希望唤醒那些无知的民众,却成了“被吃”的对象。『一件小事』也选到『呐喊』中,鲁迅的本意就是呐喊那些小知识分子的觉醒。据说,鲁迅先生写《一件小事》是受到托尔斯泰的《复活》的影响,倡导小知识分子的觉醒。
『阿Q正传』则是对一些人无知的民众“哀其不幸,努其不争。”『故乡』的呐喊是唤醒闰土一样的民众,也从下一代身上看到了希望。因为‘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评论家说鲁迅的杂文像匕首,像刀枪,选入中学课本的『记念刘和珍君』就选自鲁迅的杂文。在这篇文章中鲁迅写到: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这段文字,让今天的中学生读懂,是有点困难。
鲁迅故居▲
还是在『记念刘和珍君』,鲁迅写到:我向来是不憛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測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流。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这就是刀枪,是匕首了。
鲁迅的杂文『随感录二十五』我读过几遍,每次读都更深入地理解了鲁迅的苦心,如鲁迅在『随感录二十五』中写到: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这样的话,现在看来,毫无违和感,今天的国人依然有人在这样生孩子,不承担教育的责任,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之后,也做不了人。现在的一些问题就是那些做不了人的,依然被称之为“人”的什么东西做出的。
在『随感录三十八』中,鲁迅说:“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拨改进的原因。
‘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外,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照Nordau(诺尔道,匈牙利政治家、作家)等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嫉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之敌’。”
木刻鲁迅▲
这不就是说现在的那些大V吗?鲁迅当年就为他们画像,或者为这类人画像。社会的发展,并没有把这类人扔到历史的垃圾堆里,这类人还在那里狂吠,指责那些已经努力前行的人。
从这个角度,鲁迅的文章,的确是一些人读不懂,或者那些被称之为“人”的无法读懂。
从这个角度看,中学课本上减少鲁迅的文章就很容易理解了。
鲁迅故居▲
中国现代小说自鲁迅写作《狂人日记》以来,已过百年。鲁迅及其作品仍有经典意义,但现代小说这个媒介却在媒体变迁的大环境中越来越趋小众。
现代小说自欧洲兴起历史不过两三百年,发展与世俗社会、印刷文化息息相关。来到21世纪,电影、电视、电脑、手机等形式与载体发达,人们已经无法像百年前那般专心致志阅读小说,甚至就连电影都有人觉得不容易安心观赏了。
鲁迅故居▲
进入曾经的叙事空间是读懂鲁迅的钥匙,觉得这是一个正常现象。
一个时代总会找到讲述自己的故事的方式,总会有自己的创新。而创新之外,我们也应该有能力去理解并欣赏曾经有过的种种讲故事的方式,比如现代小说,比如小说之前的传奇、话本、民谣、史诗等等,这在我看来也正是人文教育的意义所在,那就是培养我们对文化积淀的兴趣,训练我们打开并进入曾经的叙事空间的能力。当我们能够在那个空间里徜徉,我们的创新也就必将具有更多的层次。”
《无题·万家墨面没蒿莱》——鲁迅
万家墨面没蒿莱,
敢有歌吟动地哀。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