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只见过画家韩朝一面。
说相见恨晚，于我绝不是套话。四个多小时的交流，上半场是访谈，不断被他的激情所感染。他讲到某位关键人物，就一下站起来，从书架上搬出厚厚的画册，以证实他所言不虚和他的师承与取法资源。
如果说，翻阅画册的过程，犹如置身惊涛骇浪，我只能在其中颠簸和冲撞，那么，当他捧出新著《吴冠中艺术形态论》时，我仿佛一下摸到了定海神针，有了依凭。
下半场是品尝老北京涮羊肉。其间，他尽显学者的斯文和友善，除了偶尔挑起肥牛肉片往自己锅里一涮，更多的时候是在照顾朋友。美美一餐之后，他执意要将我送到街头。在阳光下，我们一高一矮并肩走着，仿佛已经相处了许多时日。
说到艺术和文凭的关系，他淡淡地说，“两者不一定对应，我觉得不要是博士就高看自己，恰恰我有更多压力，要对得起这个称谓。”此话让我这个连硕士学位也没有的人，得到了某种慰藉。我想，从他那面貌独具的意象化山水和当代水墨可以看出，他必定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艺术抱负。理解他的艺术，或许真需要花一些工夫。
好在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大风景系列之3》 纸本水墨 68×136cm 2009年
生于1970的韩朝，本名叫韩立朝。
很多年来，他耕耘于艺术创作和美术评论之间，爱署名韩朝，自觉不自觉地省掉了一个“立”字。或许正是这份“不立而立”的孤勇，才让他一路走到今天。
韩朝是正宗的北方人，祖籍河北安平，那里最显赫的大户是崔氏，曾出了三朝宰相。唐末的崔护，也是他的同乡。那首著名的《题都城南庄》，放在全唐诗中，也是耀眼的存在。“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是典型的中式审美，人面与桃花相映成趣，那种灼灼其华的渲染，若用现代西画技法来表现，则有东西交融的特别的美。“现代大作家孙犁先生也是安平人。”韩朝说这句话时，有些自豪又有些腼腆。
《担架队》 纸本设色 180x180cm 1996年
大抵正是受这些先贤老乡的影响，生长于燕赵之地，听惯了慷慨悲歌的韩朝，很早就向往做一名写进书本里的文化人。他自述，在从艺的早期，喜欢文学，诗歌、小说、儿童文学都写过，却不曾在画上题诗，而是强调画面的诗性。这倒与他文秀、儒雅的外形及自然流露的诗人气质，颇为契合。
韩朝学习绘画，一方面受做工程师的父亲影响，一方面出于偶然。他高中文化成绩原本不差，但后来由于某种变故，对考上好大学没把握，干脆改弦易张成为艺考生。艺考前半年，他才开始突击训练素描、速写、色彩，结果却以综合第一、专业前50名的成绩，被河北师大美术系录取。这给韩朝带来了自信，也为他成为学者型画家埋下了伏笔。
《高原九月》 绢本设色 180x140cm 2000年
“我读本科时的老师们是很棒的，有的在全国都有相当影响力，四年的专业训练，算是打下了比较扎实的基础。河北师大美术系在师范类院校中特别突出，艺术创作强调现代性和当代感，这让我受益终生。”韩朝的谈话简洁明了，毫无京腔的油滑和学究的卖弄。他自认为是个散漫的人，早年并无明确的人生规划。本科毕业，到石家庄学院任教，工作之余主要是玩，偶尔弄点写意人物，参加一些不咸不淡的展览。“混”了几年，才突然发觉，那种得过且过多少有点浪费人生。
他还认为自己是一个善于反思的人。反思让他一次次否定自我，也一次次超越自我。1990年代初去北京看展，他不仅看到了令他惊叹不已的艺术，也让他感受了北京丰富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开放包容的艺术气氛，他燃起了大胆的念头——考研，考到京城去。要知道，那时候周围人很少有这方面的信息和想法。
《无风的日子》 绢本设色 180x140cm 2000年
尽管北京近在咫尺，韩朝却用尽了千里奔袭的勇气和决心。他报考了首都师大美术系李爱国教授的研究生。李先生是工笔画大家、中央美院刘凌沧先生的学生，造型严谨，笔力精微，是著名的工笔人物画家。某种意义上，他是在自讨苦吃——不仅要调整专业方向，还要矫正一下散漫的性格。但善学的韩朝，再一次成功了。
将值而立的他，成为首都师大美术系的一名研究生。三年时间，他一边作画，一边撰文，左右开弓，上下求索，几乎把全部心思和热情都用在艺术上。只是人们看到他犀利的言说，很难与那些温柔纤丽的工笔重彩人物的作者联系在一起。即使见了面，也难与眼前的谦谦君子对上号。
更难想象的是，这个在人物画上已崭露头角的青年画家，研究生一毕业，因为工作需要便转向了画山水，将一身诗情浇筑下去。
的确，二十年来，韩朝都是以山水画家的形象，被艺术界和收藏界所关注。
似乎连熟悉他的人，也忘了他曾长达十年专攻人物画。从写意到工笔，从画农工到画藏民，他以温柔细腻、饱含深情的笔触，表现了不同人群的生存与生活。
然而，作为一个国画家，韩朝真正立起来，是在山水画上。准确地说，是在他那些让人“费解”又激动的现代写意山水上。
《大风景系列之1》 68x45cm 2007年
《大风景系列之29》 纸本水墨 68x45cm 2014年
“2001年研究生毕业，到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当美术老师。领导问，能教山水画吗？我当即回答，能！毕竟是园林专业，山水画是分内之事。自那以后，我就开始画山水，教山水，研究山水……。其实，改画山水与我的性情更吻合。”韩朝谈到这个节骨眼，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情绪波动，仿佛他的人生，不过是小轿车在静音车道，平静地拐了一个弯。
北林的讲坛，一上就是16年。而当时只有三十多岁的韩朝，没有了早年的随意散漫，也没有很多同龄人的焦躁不安。他一边教学，一边创作，不时带学生们去采采风、写写生，完成一幅幅颇具个性的作品。
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的。只是大学讲坛“居大不易”，京圈又人才济济，眼看周围有的朋友去名校读博，韩朝钦羡之余，也给自己定下了新目标——5年内拿到博士学位。
《吕梁记忆系列之2》 纸本水墨 68X45cm 2023年
他心仪的导师，是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绘画系的刘巨德教授。作为吴冠中的得意门生，刘巨德跟老师一样，油画、国画都很擅长，其中西合璧、极具现代性和辨识度的画风，在当代画坛独树一帜。而这与韩朝日益坚定的现代性美学追求，也非常契合。
考博的第一年，韩朝外语没过，倒是给老师留下了深刻印象。第二年，刘巨德老师仅招1名博士生，28人报考，5人临阵放弃，韩朝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无名山系列之3》 纸本水墨 60X27cm 2023年
回忆读博的四年，韩朝的语气渐渐发生了变化。他说，导师刘巨德先生是庞薰琹和吴冠中两位老先生的学生，艺术理念和美学思想，都深受两先生影响。庞是中央工艺美院的创始人，早年留学法国时，就尝试并确定了中西融合的艺术创作之路。同样，小庞13岁的吴冠中，旅法期间，着力吸收西方现代艺术流派的绘画理念和技法，一生致力于油画民族化、中国画现代化。
庞、吴两先生，有着相似的美学追求，也都是中央工艺美院的顶梁柱。1999年，中央工艺美院合并到清华大学，仍延续了当年的开放、包容和潮流引领，仍在世的吴冠中，成为清华美院当之无愧的金字招牌和现代艺术之旗。
《无名山系列之5》 纸本水墨 68X45cm 2022年
刘巨德师承庞、吴两先生，有如双泉入注、两江汇流，视野开阔，取向当代，无界而大成。有意思的是，刘巨德先生的夫人钟蜀珩教授，又是吴冠中唯一的研究生弟子。这对艺术伉俪，同为吴门嫡系，又同是清华美院的中坚力量。
韩朝考入刘师门下，攻读博士，中国画艺术的现当代转型，必将是他重要的研究方向。事实上，他在本科阶段，对艺术的现代性、当代感，就多有体悟；在北林期间，对山水画的现代性可能，也做了大量探索。不惑之年，他的艺术人生，又迎来新的课题——从传统出发，朝向现代的中国画可以走多远？
幸运的是，韩朝有着两大优势：一是自身早有践行，等待他的，只是学术上的反向检验和支撑；二是从吴冠中一脉，上及林风眠，下至刘巨德等人，从理论到创作，都有鲜活案例和成功范式。
无论研创，资源皆可信手拈来。他满怀信心地走向新的起点。
跟很多学者一样，读博是韩朝学术生涯真正的开端。
有感于中国山水画写生创作的丰富多元，也源于他转向山水画的艰难创变，更依赖理论研究和实践能力的双重修为，他决意将博士论文选定为《在场的现实：20世纪20年代至60年代山水画写生研究》。
在他看来，那动荡不居的半个世纪，也恰恰是中国山水画从渐变转向剧变的历史时期。即便战火纷飞、运动交替，几代画家依然竹杖芒鞋、不辞辛劳，穿行于名山大川或寻常山水中。他们既是搜尽奇峰打草稿，也是放浪形骸、诉诸怀抱。不同年代，不同个体，很难说，哪个取法自然更多。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无疑是他们共同的信仰。
《夜山之12 》纸本水墨 136X68cm 2021年
韩朝，立志以他的一己之力，为纵横50年的近现代山水画写生史，勾勒出基本的面貌，描摹出内在的精神。前辈画家们，致力为祖国山河立传，而他，一个尚无大名的当代学人和山水画家，更有责任写出“传中之传”。
很长一段时间，确切地说是整整两年，韩朝进入学者模式，几乎天天泡在清华大学的图书馆里，于汗牛充栋的各类资料图册中研读、梳耙，渐渐理出头绪。当他埋头著述时，仿佛看到大小山丘横亘眼前，等着他不舍昼夜去一一翻越。
当他终于敲完最后一个字时，博士毕业的倒计时已经无情地开始了。他长吁一口气，内心却止不住地忐忑。不知导师们，会给予怎样的评价。
还好，24万字的论文，修订、评审、答辩，进行得颇为顺利。在答辩老师们看来，这部高质量的博士论文，真正意义上，切中了中国山水画写生史中的空白地带，且持论有据、立论精辟、论述有力，值得肯定。
《夜山之13》 纸本水墨 136X68cm 2021年
具体说来，该著作通过对20世纪20年代至60年代山水画的社会语境、价值取向、具体实践等方面的梳理，对共时性与历时性两个层面和写生过程的主体、客体、本体三个维度的考察，以及对临摹、写生、创作之间的内在关联和代表性画家的个案分析，着重探寻了写生的本质意义，发掘写生在特定时代语境下的变异，以及对山水画形态的塑造，并对此时期的山水画写生，作出了初步的价值判断。
毫无疑问，韩朝用他的心血和智慧，为山水画研习者提供了弥足珍贵的系统化蓝本，带来了崭新的参考读物——形象点说，就是给其脚下，再垫上了一块砖。
读博期间，韩朝其实并未中断教学。一边授课，一边听课。几乎每天都会有的身份转化，让他有着奇妙的感觉。这种形式特别的“教学相长”，让他同时体会到做老师和做学生，皆为不易。而这种双重的不易，恰恰给了他更多的磨砺、鞭策和启发。
《墨像系列之5》 纸本水墨 45X68cm 2017年
2010年，韩朝博士毕业，继续在北林任教。当他以美术学博士身份，站上同一个讲台时，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而他的内心起了微澜——他对自己暗暗有了更新更高的要求。
一方面，他希望在学术上更上一层楼，除了一般性的艺术评论，还力争在美术史论上深度开凿；另一方面，他立志在绘画创作上，向现当代水墨的新境进发，早日形成成熟的艺术风貌，甚至个人化的艺术谱系。
如此的知行合一，在他看来，是对一个学者型画家的起码要求。为此，他博观约取、兼容并举，同时加大了阅读量、写生量和创作量，他像一列不知疲倦的火车，总是在某个固定的时间点，不由分说地，被自律的钟摆，切换到下一个轨道上。
《墨像系列之17》 纸本水墨 45X68cm 2017年
他研究前辈们的山水艺术，从黄宾虹、林风眠、张大千到傅抱石、李可染、陆俨少、石鲁、吴冠中等，那数十年里的大家，几乎无一放过。而他践行的山水写生，更是天不分四季，地不分南北，深入现场，宏察博览，竭尽精微。
他粗略统计，十多年来，除了海南和西藏，他的采风、写生路几乎遍及国内所有省份。他说，他爱北方山水的雄阔、浑厚和粗犷，也爱南方山水的苍翠、幽奇和绚烂。多年来的目识心记，纵横南北的山山水水，已在他脑际心间发酵、融合和重构。每每下笔，都是丘壑自来，直抒胸臆，很难说，哪片山水取材于哪里。
《墨像系列之50》 纸本水墨 68X45cm 2017年
纵观他这些年来的写意山水，大致仍沿袭几大系列：“大风景”，往往纯水墨，自由挥洒，浑然成像，气象万千；“山水日记”，犹如浅绛，水墨打底，敷以淡彩，苍茫枯涩间，高台、巨岩、丛树、溪水、农田、野舍等事物，亦真亦幻，若有若无。无论是意境宏阔的“大风景”，还是以小见大的“山水日记”，都可以看出，画家韩朝，已精于提炼、抽取和剪裁。他敢于抽象、乐于抽象，三两下笔墨，就赋予寻常天地不凡之境。
由此延展开来，“夜山”“风物”“无名山”“墨像”等系列作品一一生成。这些新作，都越发观照艺术本体，越发寻求艺术表达的多种可能性。
所谓画如其人，从韩朝这些年的山水图卷，可以看到燕赵之士特有的壮怀、冷峻、敦厚和洒脱，也可以看到学者型画家独有的才情、个性和追求。
《无名山系列之8》 纸本水墨 68X45cm 2022年
在他的画中，几乎看不到才子式的唯美、纤柔，看不到探索期的纠结、茫然，他的画风，似乎是发酵多年后的喷薄而出。与很多当代山水画家不同，韩朝除了画立轴，还偏爱横式宽幅的形制，仿佛有意要让那份雄阔清旷的意象山水，徐徐展开，横亘于人们的眼际心间。
《山水日记之空境》 纸本设色 34cm×136cm 2014年
与此同时，韩朝还颇为“出格”地玩过一段时间当代水墨。那种“下笔一挥、离题万里”的恣意挥洒，还真让他狠狠过了一把瘾。他坦陈，那些实验性创作，更多是在抽象的水墨世界，释放一下自己。就像将电脑缓存的程序，一次次清零。
《山水日记之林泉》 纸本设色 34x138cm 2022年
他要一次次为自己腾出空间，要一次次更好地上路。永远有山水，在下一程等着他。
或许对抽象水墨的着迷，又恰好师承吴冠中的学生刘巨德先生，自然而然地，韩朝对推动中国画现代性的地标式人物吴冠中，一直葆有浓厚的兴趣。
其实早在2000年读硕时，韩朝就有写吴冠中的文章，发表在当年非常有影响力的《江苏画刊》上，后来该文被收入一部研究吴冠中的文献集里。但真正系统性地研究吴冠中，为其撰写专著，是调入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之后，到了知天命之年。
《无名山系列之10》 纸本水墨 68X45cm 2022年
韩朝说，尽管对吴先生心存敬仰，但一开始并不完全理解他的水墨，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感到其“原创”的可贵。他知道，如果从传统水墨观出发，大都会对这个身世坎坷、性格倔强的“艺术叛徒”，抱有怀疑和批评。而对现代美学有感知有追求的人，又会对其中西交融的形式美大为叫好。
吴冠中，从一开始就是反叛的，具有争议的。书写、言说吴冠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艺术界的一个话题。但深入研究其艺术形态并结出硕果者，屈指可数。韩朝作为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出于文脉师承和责任担当，也出于艺术取向和学术抱负，近年将自己的研究方向，锁定为《吴冠中艺术形态论》。他决意于众声喧哗中，为他老师的老师，发出富有别见的理性之声。
2010年6月25日，被誉为“人民艺术家”的吴冠中溘然长逝。他留下了煌煌180万言和3000余幅画作，成为后来艺术家、评论家取之不竭的丰富宝藏。位居近水楼台的韩朝，对此自然不会漠然。连同关于吴先生的各类书籍、文章，他都穷搜富藏，广为研读。
韩朝涵泳沉潜，发现这些研评文字，大都从吴冠中的绘画风貌或艺术主张入手，很少对其形式语言和形态建构做深入、细致、系统的研究。而纵贯吴先生一生的，是他屡屡言及的形式美学。那么，统摄于形式美的吴冠中艺术形态，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存在着怎样的延展可能性，对中国当代艺术又产生了怎样的启示？如此等等，远非三五万字可以阐述和厘清。
《无名山系列之56》 纸本水墨 60X27cm 2023年
韩朝希望跳出陈论、拨开迷雾，以学者和水墨画家的双重眼光，见人所未见，言人未敢言。他选择了比较法、形式分析法和图像学理论，以及中国传统美学和西方现代艺术理论等解剖刀，作为他的基本工具，深入到吴冠中特有的美学观和方法论中去。
他研究发现，吴冠中之所以毕生致力于中西融合，那是因为他年轻时，就站在了古今中西交叉的坐标点上。那代艺术家，有着天生的使命感和民族自尊心，他们不愿一味崇洋，更不可能复古，沿着东寻西找的艰难历程，必然吃下中西交融之果。这果难免些许苦涩，但终究是甜，甜得足够几代人回味。
也正是自东而西的求艺历程，让吴冠中选择了在油画与水墨中自由转换。他不是简单的材质互换和图式嫁接，而是深层嫁接中西，用自我独特的语言表现眼中的自然之美。只是经他极具形式美和现代性的处理，油画用细腻的笔触，还原了东方美学意蕴，而水墨则以抽象的点线面、黑白灰，提纯了江南风物、四时美景。
晚年的吴冠中倾心于水墨创作，他将中国画的写意性和西方现代绘画的表现性很好地结合起来，诗性、意境、气韵，成为他的三大法宝。因而吴冠中总是给人以既东且西的中式现代感。
《无名山系列之58》 纸本水墨 60X27cm 2023年
吴冠中的伟大之处，还在于他不同时期，都在朝着既定的方向推进，越到后面，作品越是抽象。但无论怎样抽象，都像是有一根线牵着，那就是对自然和现实的观照——所谓风筝不断线。甚至可以说，这根线还连接着东方美学的深厚传统。
“我们在传统中得益的，是启发；我们在传统中失足的，是模仿。”吴冠中这一表白，与他看似危言耸听的“笔墨等于零”，有着相同立场。那就是，反对程式化、套路化的创作思维、创作方式。他终其一生倡导形式美，却坚决反对样式化。
韩朝从吴冠中笔下悟到，形式美的核心，某种意义上正是抽象美；而所谓抽象美，又正是形式美的不断延展和生发。
“吴冠中晚年享誉世界，身价不断攀升，却无意于市场，只对创作本身孜孜以求。他生活清苦，整日躬身于局促的房间，画胸中之丘壑、心间之大美。他一生反叛，只服从于自己的美学观和美本身。”韩朝说，对有着师承渊源的吴冠中，他创作时尽量拉开距离，用客观冷静的态度去审视、研究，仍不免被其强大的创造力和人格美所折服。
在某些特定的岁月，艺术家丧失了创造美的主动权。而吴冠中依然坚持独立地思考和创作，即便在缺少绘画材料的艰苦日子，依然没有停止画画……。这种对美的不断发现和创造的精神，是留给艺术界的最大启示。韩朝认为，赓续吴冠中精神，比探讨吴冠中的艺术得失，可能更具价值和意义。
如其所愿，《吴冠中艺术论》于2022年付梓出版。这部约15万字的著作，客观、冷静、完整，别具襟怀，又自有洞见。他说，能完成此书，与刘巨德、杜大恺、王玉良、钟蜀珩等老师的帮助是分不开的。
他同时表示，尽管承袭林吴一脉，但他对“徐蒋体系”、文人画、民间绘画等多有关注和尊重，强调“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主张求同存异、化合出新。韩朝并不囿于一家一派，相反更看重转益多师，兼收并蓄。
《无名山系列之59》 纸本水墨 60X27cm 2023年
“从早年先后攻写意、工笔人物，到这二十年致力于现代山水和抽象水墨，我更多是主动求变。这主动中，有着对先生们的热爱和追随，也有自己美学观念的驱动。”韩朝说他是个相对安静笃定的人，认准一个方向，就会坚定地走下去……。“
当下社会的确有些浮躁，越是这样，越须淡泊，沉下心去，才能走出来。”走在北京的街头，车来车往，红绿灯闪烁，他似乎多了些感慨。
连日来，我手不释卷地阅读《吴冠中艺术形态论》，试图理解更多，包括著者一再诠释的现代观念和艺术精神。
此生无憾，与君得见；此生有憾，无缘再见。这是很多人都有的情愫。而韩朝君对吴先生的追怀，应是多了一份慰藉——毕竟完成了这样的著作。
更可告慰的是，他的创作，在中国画的现代性上，已迈出了坚实的步伐。
那源于胸中丘壑的意象山水和当代水墨，日夜生长，时而安静，时而奔涌，直到成为中国山水画新的风景。
（文/锦丰堂主）
（来源：渝商精英联盟）
画家简介
韩朝（本名韩立朝），现为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北京美术家协会理事；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李可染画院研究员；农工党中央文化体育艺术工作委员会委员，中央书画院常务理事；北京东方书画研究会副会长；北京工笔重彩画会常务理事。作品数十次参加国家级美展和学术邀请展。出版有《在场的现实：20世纪20至60年代山水画写生研究》《新水墨大系·韩朝卷》《吴冠中艺术形态论》等学术著作及个人作品集近二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