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田单干后的头几年,农村粮足猪肥,欢声笑语,热火朝天。1986年开始,国家改革重点转向城市,农村又成了工业化的基石,农用物资化肥、种子、农药的价格飞涨,谷价下跌,农村的教育、医疗、基层政府的工资主要靠自己解决,这必然导致层层加码的乱摊派。农民卖粮的唯一渠道是粮站,于是乡村政府的七站八所的收费就联合粮站执行,当场从粮钱中扣除。
十顶大盖帽,压着一顶破草帽,粮食也丰收,天下也太平,农民辛苦一年,经常倒欠政府一大笔钱,能不喊天骂娘吗?可是艰难转型期的中国却又只能如此选择。
表哥再度回乡种田,产粮区的农村面临的就是这种大势,他只能边种田边打些短工,把最小的一个女儿供到初中毕业后,花钱去学缝纫手艺。他常说:端不上公家饭碗,就学一技傍身。表哥可以纵论国家大事,国际局事,头头是道,让我这个也算博学多识的文科生很惊讶,我很喜欢跟他聊天。在生活上他却非常务实,从不玩虚头巴脑的花招。
在农村,“父亲”二字对一个家庭是什么?是大地,是长天,是江河,是高山,唯独不是任性轻松的自己,因为艰辛的生活重压身不由己。当我第一眼看到罗中立的肖像油画《父亲》,眼泪夺眶而出,那满脸酱紫色的皱纹、粗黑变形的手指、诚恳悲怆的眼神,是大巴山也是中国农民老父亲的符号。
年过六十花甲,表哥得更加负重前行,他要为失明的小儿子的未来而奔波,为自己两夫妻的养老作准备。
乡间跟城市的重大差别之一是:乡土社会有约定俗成的舆论和道德准则,在面临时代剧变时它显得极顽固不化,在城市鸡飞狗跳时它却稳如泰山。仅我童年时亲眼所见,“文革”那么颠狂,在乡间也仅是晚上偶尔开批斗大会,稍晚一点,乡亲们就呵欠连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能耽误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干活。表哥是农民,他的人品和才干有口皆碑,正如毛泽东语录所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表哥托熟人很快在景德镇市郊的一家私人瓷土加工厂,谋得主办会计职位,工资虽不是很高,但是农忙时节可以请几天假回来种田,平时则由表嫂一人打理。
我从深圳偶尔回乡,表哥见到我,依旧是满脸亲切,邀我喝酒叙旧。他的房子就在南河边上,翻新改造了,且围了一个小院,门对青山,夜听蛙声,“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 ,把酒话桑麻。”我讲任何话题,表哥都能飞快地无缝对接,且联系现实人生加上精到恰当的发挥,与他对饮叙旧,真是如沐春风,千杯不醉。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表哥过了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和表嫂并不显老。表哥没出去打工,在家种几亩田地。不是来客人或赶时间,他家不烧液化煤气,依旧烧柴,能省则省,柴劈好码放成标准的长形体,纹丝不乱,家里一尘不染,表哥做每件事情都细心严谨。
每次同我聊到兴致勃勃时,也会兴尽悲来,长叹一声:我那小儿子,真是命啊!
小儿子双目失明之后,在外地按摩店打工,有一搭没一搭,年过四十还没成家,父母就更加牵挂。我们这一带相亲彩礼年年飞涨,条件渐渐提高,现在还得至少在县城有房,七加八算要花80万以上。既使砸锅卖铁筹到这些钱,也没有合适的女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暴风骤雨似的计划生育政策,农村最多也只能生二胎。面对千年习俗和现实中缺乏社会保障的现实,农民当然人为地选择多要儿子,几十年后男多女少就是必然的。加之女孩子从小也享受良好教育,眼界开阔,人往高处走,乡村就成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许多条件不错的小伙子,三十多岁还单着,何况他的小儿子这种状况呢。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表哥找了一份清扫门前柏油马路的工作。为了每月多赚几百元,他另外再多扫了岔道上的四里路。清晨和上午扫完地,下午与表嫂一起种田地。
表哥扫马路,依然是同行中的翘楚,是榜样。穿过村庄的路段不易保持干净,他就骑着电瓶车、带着扫帚多巡视。乡村不禁烟花爆竹,放过后的纸屑遍地,经车碾人踩,日晒雨淋,零落成泥紧粘柏油地面,他反复扫,碎屑用小刀刮,其状如外科医生做手术。他干任何事都较真,让领导一万个放心。我每次回乡,有时留心他养护的十多里公路,确实没见到过纸片和碎石,比懒婆娘家的厅堂还干净。
我母亲去世,按乡间习俗,出殡前亲人要坐夜守灵。那些天都是暴雨如注,表哥每个半夜都冒雨沿路巡察一次,我问起来,他严肃地说:“乡间没有交警,司机开车横冲直撞,就怕万一有滑坡塌方没有及时上报,酿成车毁人亡的惨剧,那可是没脸见父老乡亲!”
这十多年,乡村的基础设施我亲眼见着脱胎换骨,乌鸡变凤凰,不仅马路柏油化、标准化,村里也是水泥路面、自来水、24小时网络畅通,如果单按市场经济考量,完全是巨亏。我的一位长年在美国奔波经商的朋友亲口告诉我,在美国稍微偏远的地方,根本就没有网络,私人资本谁去投入回本无望的地方?更不用说澳大利亚这种只靠卖矿卖农产品的伪发达国家。表哥身为农民,却关心时事,由衷欣慰山乡巨变,只是苦笑着说:“60岁以上农民每月才领150元养老金,太少了点啊,只够买油盐。”
城乡一体化,就意味着城乡消费很接近。农民如果只种几亩田,算上自己的人工,肯定是亏损,只有像表哥这样的种田高手才能赚到口粮,因为种子、化肥、农药、机械耕田的成本年年涨,谷价几乎不变。种田等于没有收入,人老了又无处打工,何以为生?靠儿女赡养,年轻人哪怕有孝心,多半也没能力,他们自顾不暇。表哥前年还种了几亩田,表嫂在田间摔了一跤,大腿骨折,现在还靠打着钢钉勉强支撑,今年种菜时又滑倒,右手骨裂又打着钢钉,她已经76岁。我伤感地对表哥说:“嫂子真的成了钢铁女战士。”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表哥天资聪颖,在三岁时,由锦衣玉食的少爷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孤儿,几十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养成了他敏锐的观察力,学校高质量的教育,培养了他理性的思辩力。他很小就懂了自己身处的艰难环境,最好的结局是能平安地做一个平凡的农民。
世界就是由平凡的人组成和创造的,历尽沧桑后我才真正懂得了这一点。表哥的每一步都是负重前行,却沉稳坚定,不屈不挠,不卑不亢,现在79岁依然目光炯炯、步履生风、从容自信。
谨以尼采的一句话,敬赠给我尊敬的表哥:那些杀不死你的,终将使你变得更强大。强大的标志之一,就是为了有尊严地活着,同命运永不停息地抗争。
作者简介
吕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现在定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深圳有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