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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特手记》:德语世界第一部真正的现代小说

《马尔特手记》:德语世界第一部真正的现代小说

《马尔特手记》,全名《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手记》,德语大诗人里尔克唯一的长篇小说,动笔于1904年,最早出版于1910年。这是一部日记体小说,日记中的“我”马尔特出生于丹麦,他于28岁那年的秋日独自抵达巴黎,落脚于拉丁区图利耶路上的一家小旅馆,穷困潦倒地度过了那年的秋天和冬天,迎来次年的春天。逗留巴黎的这段时间里,他在四壁萧然的旅馆房间里写下一篇篇手记,记录了内心发生的深刻改变和脱胎换骨的成长。小说由这样的71个片段构成,还包括几条里尔克虚构出来的编者的注。这部小说被誉为“德语世界第一部真正的现代小说”。

我觉得我该开始工作,现下,正当我学习如何看之际。我现年二十八,还一事无成。且先回述一遍我写过些什么吧:一篇卡帕齐奥研究,写得很糟,一本剧作,标题《婚姻》,企图以模棱两可的方式证实一些谬论,还有一些诗作。啊,但这样早早写就的诗句,所能成就的极微。写诗需要耐心等待,并且搜集寓意与甜分,花一辈子的时间,如果可能的话,一个长的辈子,然后,在生命的尽头或许能够写出十个诗句,真正好的。因诗并非,如世人以为的,情感(这个人们在早年就已充分具备了),——它是经验。为了写出一行诗句,必须先见过许多城市、人与物,必须认识许多动物,必须感受鸟儿如何飞翔,与知悉小花清晨绽放之姿。必须能忆起在陌生之地行经的道路,忆起毫无预期的相遇与早已预见的别离,——忆起那些尚未明了的童年时光,必须能忆起特地给小孩准备惊喜,小孩却不领情而感到受伤的父母(这可把旁观者给逗乐了——),忆起童年时期所罹患过的怪异地爆发且伴随着诸多深层与严重的变体之疾病,忆起在寂静的、压低声音说话的小房间里度过的日子与海边清晨,尤其是海,海洋,忆起行旅中偕同满天星子凌空翱翔的夜晚,——而能想起所有这一切还不够。还必须拥有许多爱之夜的回忆,无一夜与另一夜相同,拥有经历产妇临盆时的嘶喊与对轻盈的、苍白的、在熟睡中犹似花朵闭合起来的产后妇人的回忆。但也必须曾与死者相伴过,在一间窗子开启的小室里,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响!并且拥有回忆还不够。还必须将之遗忘,如果繁多的话,必须有极大的耐心等候它们再度回返。因这还不是回忆本身。要等到它们化为我们体内的血液,化为眼神与手势,无名的且与我们自身再无区别时。—直到此时,最罕有的时刻才会出现,一行诗的第一个字自其中心升起,并由此开展出去!

我所写的诗句却全都不是这样产生的,故皆称不上是诗句。——而当我在写我的剧本时,又是怎样大大的误入歧途啊。我不正是个模仿之徒与傻子,以至于需要利用一位第三者来讲述两个彼此折磨的男女命运吗?我是多么容易就落入这个圈套啊。我本该清楚这个第三者,这位走过世人生命与文学作品的第三者,这个第三者幽灵,从未存在过,并不重要,理当忽视。他不过是天性的托辞,天性总企图将世人的注意力从它隐藏在最底层的秘密移转开来。他是帷幕,戏剧在其后上演。他是通向真正冲突的无声寂静的入口边上的喧嚣。人们认为光谈两位当事人,截至目前,对所有人都太难了;第三者,正因其如此的不真实,是任务中简单的部分,所有人皆能胜任。从一开始,他们的戏剧就让人明显察觉到那股迫不及待的不耐烦,希望第三者尽快上场。只要他在,一切就都好办了。他若迟迟未至,该会是多么的枯燥乏味啊,没有他,任何剧情都不会发生,一切伫立,停顿,等待。是的,倘若就此停留在这个堵塞与踌躇里,该怎么办呢?剧作家先生,以及你,知悉人生的观众,如果他,这位犹如一把万能钥匙插进所有婚姻当中,备受欢迎的花花公子抑或狂妄的年轻人失踪了,该怎么办?他若,譬如说,被魔鬼抓走了,该怎么办?我们就这么假定好了。观众于是突然一下子注意到剧场内不自然的空虚,这个空虚被砌高的石墙围住,好似危险的地洞,唯有几只蠹蛾,从包厢边上飞起,在毫无支撑物的、空洞洞的大厅里翩翩飞舞。剧作家们再也不能悠闲地享受豪宅别墅的居家生活。所有官方聘请的密探们替他们在地球上最偏僻的角落,搜寻那位无可替代者,他即是情节本身。

尽管是他们生活在芸芸众生当中,并非这位“第三者”,在这两位身上有诸多可资谈论的内容,却什么也还没被提起,纵使他们受苦着,行动着,且一筹莫展。

《马尔特手记》:德语世界第一部真正的现代小说

这是荒谬的。我坐在这里,在我的斗室里,我,布里格,现年二十八,默默无名。我坐在这里,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然而,这个微不足道的家伙开始思考,于五层阶梯高之处,在一个灰蒙蒙的巴黎午后,兴起了这样的想法:

有可能吗,想想看,世人尚未看见、认出与说出真实的与重要的事物?有可能,人们尽管曾拥有数千年的时间去看、去思考与纪录,却让这数千年的光阴像大啖奶油面包与苹果的课间休息时间一般地白白流逝了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有可能,世人即便有着许许多多的发明与进步的成就,即便拥有文化、宗教与世俗智慧,却还仅停留在生命的表层吗?有可能,世人甚至还将这个毕竟已有点模样的表层,用一张乏味得不可思议的布料罩上,使之看起来就像是夏季假日里的沙龙家具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有可能,整个世界史都被误解了吗?有可能,过往皆是谬误的,因世人总是就其整体而言,就好似在讲述众人的总和,而不是在谈那位被他们围绕的一个个人,只因他是异乡人且亡故了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有可能,人们相信必须补做自己尚未出生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吗?有可能,人们记得每一位先人,因他不正是孕育于所有先祖,故应当对此了然于心,不会被持不同意见的其他人所说服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有可能,所有这些人对于一个从未存在过的过往了若指掌吗?有可能,一切事实于他们毫无意义;他们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不再与任何事物有所联系,犹似一只空房里的挂钟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有可能,人们对于女孩们一无所知,而她们却正活在我们身边吗?有可能,人们在说“女人们”“小孩们”“男孩们”时,却没意识到(即便受过所有的教育而没意识到)这些词汇早已不再具有复数,而是不计其数的单数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有可能吗,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说出“神”,并认为是某个世人共同的?—但只消瞧瞧两位学童的例子:其中一位买了一把小刀,他的邻居在同一天也买了一把同款小刀。一个星期后,互相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小刀,结果两把小刀就仅剩外观勉强相似而已,—小刀落入不同的人手中,即会出现不同的变化。(是的,其中一位的母亲还为此大发牢骚道:——你们非得把每样东西都马上用坏不可!——)啊,所以:有可能,相信人们拥有一位神,而没使用它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马尔特手记》:德语世界第一部真正的现代小说

如果这一切皆为可能的话,即便仅是看似可能,——那么无论如何就得发生点什么。眼前最近的这一位,脑中兴起这些令人不安的想法者,得开始替这些疏忽采取什么补救行动;即便他仅是泛泛之辈,绝非最合适的人选:但就是没有其他人。这位年轻的、无足轻重的外国人,布里格,得在五层阶梯高之处坐定,书写,日以继夜。是的,他必须写,这将会是个了结。

我是多么乐意留在已成为我心爱的、有意义的事物之间,如果非要有什么转变的话,那么我希望至少是有狗的生活,狗的世界与我们的相近并拥有同样的事物。

我向神祈求我的童年,它回返了,我却感到它依旧如当时一样的艰难,我年纪的增长,一点用处也没有。

写的是一颗心,十三年来都犹如一只烧瓶,置于灼焰之上,只为了给眼睛蒸馏出苦涩之水;他明白只有当幸福消失得足够彻底,并且永远消逝时,真正的慰藉才会开始。对他而言,没有比这种安慰更合意的了。

想像人们怎样的四处蹓跶,满腹心事,却缄默不语。我对成年人油然升起猛烈的同情。

书是空洞的,热血才是关键,必须能够从书里读出血来。

童年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能同样尚待完成,倘若不想永远失去它的话。而就在我伤痛地意识到童年远去的同时,却也感到自己至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依据它来行事。

没错,我们认不出它来,但我们不正是对最切身相关的事,最一无所知吗?

这块灵魂洁白的布匹之所以织就,仿佛只为了浸泡在时间的猩红色染缸里,以染上鲜艳的色彩,难道不是对所有人都不公平吗?

在还没开始转向神之前,我们即已向它祈祷:让我们安然度过夜晚。再是疾病。再是爱情。

被爱意谓燃烧。爱则是:燃油不竭的照明。被爱短暂即逝,爱则长久持续。

几个世纪以来,成就爱情的功臣是她们,整个对话,双方的,始终都由她们一手包办。因男人仅是在模仿学舌,并且表现拙劣。以男人这样的心不在焉、轻忽草率、心怀忌妒地学习,忌妒同样是一种轻忽的表现,令她们很是苦恼。即便如此,她们还是坚持不懈,日以继夜,她们的爱情与悲苦逐渐扩大。在无尽的窘困压迫下,伟大的爱者自她们身上诞生,在声声呼唤他时,她们克服了对这名男子的依赖;如果他一去不返,她们将超越他成长,如同加斯帕拉·斯坦帕或者那位葡萄牙修女,她们一刻也不放松,直至折磨她们的痛苦转变为酸涩冰冷的甜美,无法再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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