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風筝

小時候外公的鷹風筝,拆了竹骨,沉沉大大地披下來;我便覺得自己就是那樣的一隻雄鷹了,無聲的嗥鳴,兼帶滿身箭羽亂顫沖向天空。而那隻雄鷹,仍随着我的心跳一起上下沖撞;時時刻刻地讓我想起它,想起風筝。

那時常常得閑,拎了風筝和馬紮出門去;外公拎大的,我拎小的;放起來了,外公坐着,而我則扯着線,腳下磕磕絆絆地吃些泥土,去舉高那隻飄忽不定的風筝。風筝牽着我,我牽着外公;那根歪斜朽爛的木頭杆子常常絆了我們的線,也攔住别人的線,縛着幾隻風筝,又繞了多少離鄉的憂思!

風筝斷線,人斷根。風筝線牽出的那樣一泓春泉秋水似的感情,在風中像弦一樣嗚哩哩細綿綿地響。地方上有生辰做風筝一俗,一隻隻虎頭風筝,看着小孩一點點攀着它的肩頭長起來,最終長過了它,也就再也不見它。這些虎頭風筝的線雖緊在軸上,但永遠鼓囊囊的脹着,裹着長長的記憶;它陪着身為它存在的意義的那個人兒走過了一生中那樣長那樣珍重的時間,慢慢悠悠細細心心的把永久的思念混在風筝線拉出的音兒裡,唱給他聽;而那些長大的人,若是有心有緣,再放起當年那隻風筝,用心聽,大多能聽見小孩兒那時暢快淋漓又機靈讨巧的笑聲罷——隻不過再沒有放起。

大概人生至真至純之時才放的了真正的風筝罷——孩子,老人。瓷瓶上是常常見得到風筝的;那種白底潤澤的瓷瓶,上了五彩的春水樣的小衣衫,上了瓷實圓滾的胳膊,上了桃李争豔的燕子剪尾風筝——大概比那十二美人圖不差吧!

更古的時候,風筝不是這樣平平和和的飛着的,它屬于狼煙,屬于“大漠孤煙直”,屬于“寒光照鐵衣”;它穿梭來往,帶來的是遠方的消息,帶來邊關一将功成萬骨枯的壯闊凜冽,帶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信任與承諾。它沉默着,從一隻在風沙中厮殺的手裡掙出去,向那群山後的烽火台探出頭去,韌韌的竹骨抓着風筝布,仿若在說:我在。

這堅定的力量從不曾逝去,從不曾遠離。曾經披着白布小褂的青澀少年放起的風筝,帶着戰時的硝煙甚至家國存亡,把這力量送到血染的軍服旁,把它掖在口袋裡;它被那樣精心的對待,盡管它曾經激蕩在長江大河中,激蕩在層層黑雲壓城之中;盡管它曾經低吼,曾經如潮水攔圍讓人在異鄉的夜裡退無可退逃無可逃;可它永遠是那樣一塊最最敏感的又最強大的地方,窩在千百年來永遠跳動的心髒深處,化成那根極柔極細風筝線,從不曾斷過,或者說,從不肯斷過,從不。

風筝在這片天空到底遊蕩了多少年!而幾千年已去,不過是風筝從這一頭到了那一頭,不過是幾隻斷了線的風筝從束縛到掙脫再到束縛,牽牽扯扯之間;細細的線細細的牽,牽着忠厚笃實、從不離去的風筝,風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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