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曹雪芹--两位世界级的文化巨匠,在面对颠倒众生的“心为物役”、人性“异化”的残酷现实之时,解除名缰利锁的心神自扰,从而以其熠熠的诗性光辉,托载着思想洞见、人生感悟、生命体验,以净化灵魂、澡雪精神、生发智慧、提振人心。
从公元前286年伟大的思想家兼文学家的庄子去世,到公元1715年伟大的文学家而兼思想家的曹雪芹诞生,中间整整相隔了两千年。在这两千年时间长河的精神航道上,首尾两端,分别矗立着辉映中华文明乃至整个世界文明的两座摩天灯塔——两位世界级的文化巨匠。他们分别以其哲学名著《南华经》(《庄子》)和文学名著《红楼梦》,卓立于世界民族文化之林,辉映千秋万世。
曹雪芹生当所谓“康乾盛世”,距今不过二三百年,其活动范围也只有南京、北京两地,可留存下来的文献资料却少得出奇,以至于连本人的字、号、生卒年、有关行迹及住所、葬地都存在着争议,这倒和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十分相像。而且,从已知的有限记载中得知,他的身世、出处、阅历,特别是思想追求、精神境界,也和庄子有许多相似之处——
庄子为宋国没落贵族的后代,曹雪芹也出身于没落的贵族。他的祖上是一个百年望族,属于大官僚地主家庭。十三岁之前,作为豪门公子,过着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生活;由于父亲被革职抄家,家道中落,社会地位一落千丈;移居北京后,成为普通贫民,饱经沧桑巨变,备尝世态炎凉之酸苦。
他与庄子一样,天分极高,自幼都曾受到系统的传统文化教育,饱读诗书,胸藏锦绣;又都做过短时期的下层职员:庄子为漆园吏,雪芹做内务府笔帖式。庄子凭借编织草鞋和渔钓以维持生活,雪芹则是靠着出售书画和扎绘风筝赚取收入。这样,他们便都有机会了解底层社会,包括一些拒不出仕的畸人、隐者。
曹雪芹厌恶八股文,绝意仕进,他和庄子一样,以极度的清醒,自甘清贫,逍遥于政治泥淖之外。乾隆年间,朝廷拟在紫光阁为功臣绘像,诏令地方大员物色画家。江南总督尹继善推荐雪芹充当供奉,兼任画手,不料雪芹却未予接受。拒绝的原因,他没有直说,想来大概是:当年庄子为了追求人格的独立与心灵的自由,奉行“不为有国者所羁”的价值观,却楚王之聘,不做“牺牛”;我也不会在那“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的龙楼凤阁中,做个笔墨奴才,给那些乌七八糟的什么“功臣”画影图形,既无趣,又可怕。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诗句)庄子如果地下有知,当会掀髯笑慰:两千年的期待,终于又觅得一个知音。
曹雪芹一度在右翼宗学担任教职,得以结识清宗室的一些王孙公子,如敦敏、敦诚兄弟与福彭等。他们亲炙了雪芹的高尚品格与渊博学识,都从心眼里敬服他。尔后,雪芹移居北京西郊,过着著书、卖画、挥毫、唱和的隐居生活。其间,除了敦氏兄弟常相过从之外,还有一位张宜泉与雪芹意气相投。
二敦一张在题诗、赠诗、和诗中,真实地反映出雪芹贫寒困顿的隐逸生涯、超迈群伦的盖世才华和纵情不羁的自由心性。诗人“立象以尽意”,驱遣了“野浦”“野鹤”“野心”这三种颇能反映本质的意象:
“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敦敏在这首《访曹雪芹不值》的小诗中,形象地描绘了雪芹居处的落寞、清幽、萧索,可说是凄神寒骨。敦诚在《赠曹雪芹》诗中,亦有“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之句。先说生活条件艰苦,后讲繁华如梦,世态炎凉。
再说“野鹤”。敦敏写过一首七律,题为《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首联与尾联云:“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惊呼意倍殷”;“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此前一年多时间,雪芹曾有金陵访旧之行,现在归来,与敦敏相遇于友人明琳的养石轩中。诗中状写了别后聚首、把袂言欢的情景。“野鹤在鸡群”,其意若曰:雪芹品才出众,超凡独步,有如鹤立鸡群。大约就在这次聚会中,雅擅丹青的曹雪芹,乘着酒兴,画了突兀奇峭的石头,以寄托其胸中郁塞不平之气。敦敏当场以七绝题画:“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
与此紧密相关的,是张宜泉诗中的“野心”之句。诗为七律《题芹溪居士》:“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核心在后四句。红学家蔡义江对此有详尽的解读:“羹调”句写,雪芹并不羡慕李白(青莲居士)那样受到皇帝的宠幸。“苑召”句,写曹雪芹善画,但他不忘阎立本的遗诫,因而不奉苑召。《旧唐书•阎立本传》载,唐太宗召阎立本画鸟,阎闻召奔走流汗,俯在池边挥笔作画,看看座客,觉得惭愧,回来即告诫儿子:“勿习此末技。”野心,谓不受封建礼法拘束的山野人之心。
综观曹雪芹的一生,以贫穷潦倒、维持最低标准的生存状态为代价,换取人格上的自由独立,保持自我的尊严;营造一种诗性的宽松、澹定的心态,祛除一切形器之累,从而获得一种超然物外的陶醉感与轻松感。
这一切,都与庄子相类似。
针对生民处于水火之境的艰难时世,鲁迅先生有言:“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曹雪芹和庄子都生活在社会危机严重、“艰于呼吸视听”的浊世,这样,他们两人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梦境,借以消解心中的块垒,寄托美好的愿望,展望理想的未来。
作为文人写梦的始祖,庄周托出一个虚幻、美妙的“蝴蝶梦”,将现实追求不到的自由,融入物我合一的理想梦境之中;雪芹乃织梦、述梦、写梦的集大成者,通过荣宁二府中的“浮生一梦”,把审美意识中的心理积淀,连同诗化情感、悲剧体验、泣血生涯和盘托出,在现实之上搭建起一个以女儿为中心的悲凄、净洁、华美的理想世界。有人统计,《红楼梦》中共写了三十二个梦,其中最典型的是宝玉梦入太虚幻境的警幻情悟,预示其看破红尘、人生如梦的觉解。
《庄子》与《红楼梦》这两部传世杰作,归根结蒂,都可说是作者的“谬悠说”“荒唐言”“辛酸泪”。清末小说家刘鹗在《老残游记•自叙》中说得好:“《庄子》为蒙叟之哭泣”,“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红楼梦》应是引用《庄子》中典故、成语、词句最多的一部作品,作者顺手拈来,触笔成妙。小说中众多人物都喜欢《庄子》,特别是宝玉、黛玉这两位主人公,对于这部哲学经典,已经烂熟于心,能够随口道出,恰当地用来表述一己的人生境界、处世态度、思想观念、生活情趣。
庄子是中国思想史上第一个提出争取和捍卫人的自由的思想家。而雪芹则是把自由的思想意志当作终身信条,并通过典型人物宝玉来集中阐扬这一精神意旨。宝玉坚决反对“仕途经济”“八股科举”“程朱理学”,无拘无束,我行我素,放纵不羁,自由任性,这样的个性特征,显然带有庄子思想的影子。
《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及其解注,还有那句“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的警语和“太虚幻境”中“真假”“有无”的对联,骨子里所反映的“万物齐一”,一切都具有相对性与流变性的观念,自然都和庄子的齐物论有一定的关联。
曹雪芹接受庄子的影响,接受的是“一种理想人格的标本”,在吸收与接纳、递嬗与传承的过程中,也体现了其个性化特征。比如在思想观念方面,迥异于庄子,曹雪芹的佛禅情结、色空观念、悲剧意识广泛地浸染于作品之中,“家亡人散各奔腾”,“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其最具代表性的经典表述。其成因是复杂的,大抵同曹雪芹所遭遇的残酷的社会环境、天崩地坼般的家庭遽变,以及本人的文化背景、信仰信念,有着直接关系。即此,也充分反映了天才人物的独创性与特殊性,他们是不可能“如法炮制”的,只能有一,不能有二。
司马迁曾在《报任安书》中慨乎其言:“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庄子也好,曹雪芹也好,他们“游心于恬淡、超然之境”,在面对颠倒众生的“心为物役”、人性“异化”的残酷现实之时,解除名缰利锁的心神自扰,从而以其熠熠的诗性光辉,托载着思想洞见、人生感悟、生命体验,以净化灵魂、澡雪精神、生发智慧、提振人心。
在浩瀚无垠的文化星空中,他们是一对双子星座,在两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相互守望,散发着恒久的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