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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夢魇紅樓,四詳紅樓夢(17)

  一七五四本保留下來的第二十八回舊總批提及後回襲人與蔣玉菡供奉寶玉寶钗夫婦,"得同終始",可見百回"紅樓夢"中這後回回目也就是"花襲人有始有終"。畸笏不會沒看過這一回,但是作者去世後,畸笏聲稱"花襲人有始有終"這一回他隻有一次謄清後看到,随即"五六稿"都被借閱者遺失了。當是指一七六○初葉改寫的"花襲人有始有終"回,因為批者諱言改寫,從脂硯批香菱入園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來。

  襲人夫婦迎養寶玉寶钗,當在榮府"子孫流散"後,是以背景也不在榮府。"五六稿"内,其餘的大概也是改寫敗落後背景不在榮府的兩三回。

  根據有關的脂批,"紅樓夢"第一百回"懸崖撒手"寫寶玉出家是先削發為僧,然後才經渺渺真人帶到青埂峰下"證了情緣"。同回稍後,賈雨村流放期滿入山修行,見青埂峰大石上刻著“情榜",也并不欣賞。他在第二回大談秀氣所鐘的人物可能乖僻邪謬,似是寶玉的知己,但是"隻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情榜當然是與"石頭記"全書合看的,否則就不能怪他不了解。是以寶玉來的時候也已經都刻在石上了。"證了情緣"就是看"石頭記"。

  一七六二年季春,畸笏已經看過了"末回情榜",榜上有正副、再副、三四副十二钗人名。百回"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钗分類顯然與今本不同;第五回的十二钗冊子隻分正副、又副冊──由六十人減為三十六人。一七六七年畸笏又慨歎看不到末回"撒手"了,當然是指改寫的末回。此回大概不在"五六稿"内,但是也丢了。

  此外畸笏隻說還有衛若蘭在射圃的一篇"俠文"遺失了,在"後數十回",似是榮府敗落後,寫寶玉那隻金麒麟落到衛若蘭手裡,因為若蘭與湘雲姻緣天定。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目與太虛幻境關于湘雲早寡的預言沖突。第十二回賈瑞的故事裡有"太虛玄境",庚本眉批内注應改"幻"。這來自"風月寶鑒"的故事,如果是搬入此書的時候将原名"太虛玄境"的太虛幻境寫了進去,怎麼别處從來沒有一個漏網之魚的"太虛玄境"?看來此段是原封不動搬過來的;"風月寶鑒"中原有"太虛玄境",吸收入此書的時候方才改名太虛幻境。

  太虛幻境的預言與第二十二、第六十三回的預言有一部分疊床架屋。第六十三回來自元妃還是王妃的早本。第二十二回是否也是極早的早本,與後加的太虛幻境相隔太久,是以重複?

  庚本第二十二回未完,戚本此回已完,回内同将"婆子"誤作"婆娘"。戚本此回有兩個吳語"嗄"字,第一個"嗄"庚本已改為早期白話的""字,第二個"嗄"在戚本獨有的回末一節内。是以戚本這一回也可靠,來自半文半白、間有吳語、最早的早本。

  庚本此回回後的備忘錄記下寶钗制謎,是保留删文的一部份,顯然删去戚本回末一節預備另寫。畸笏向不提改寫,是以隻說"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戚本此回根本不算。

  甲辰本此回由另人增删戚本回末一節──程甲本根據甲辰本而參看戚本,又恢複了删去的兩節──預言寶玉娶寶钗後出家。顯然計劃續書。此人不是夢覺主人──甲辰本"夢覺主人序"的結論是此書未完反而"有餘不盡",回味無窮。

張愛玲——夢魇紅樓,四詳紅樓夢(17)

  夢覺主人是為"紅樓夢"作序,此本回首回末與每葉騎縫中又都有"紅樓夢"三字,是以甲辰本原名"紅樓夢",書商改名"石頭記"。後四十回的作者也用"紅樓夢"書名,這是甲辰本改第二十二回的人與續書人之間的又一連鎖。

  第二十二回與第六十三回同屬極早的早本,與太虛幻境顯然相隔年數太久,以緻有重複。"風月寶鑒"收入此書的時候,書中始有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钗都屬薄命司,是以湘雲改為早寡。"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保留下來的極早的回目。

  遺稿除了遺失的"五六稿"──不包括末回"撒手"就是六七回──還有八十回後賈家獲罪前數回,定稿,寫寶玉遷出大觀園,探春遠嫁黛玉死;獲罪後數回,背景在榮府,待改;以及"花襲人有始有終"、"撒手"諸回的初稿。以上都在一七六八年左右永忠所見的"紅樓夢"裡。隻缺衛若蘭射圃回。但是這本子終于失傳了。

  流行的八十回本"石頭記"未完,不免引起種種猜測,以為後文寫抄家有礙語,不能面世。其實加抄家前後的兩條路線都安全,症結在有一點上二者無法妥協,不然這部書也不會未完。

五詳紅樓夢──舊時真本

  "石頭記"指石上刻的記錄,是以初名"石頭記"時已有楔子。但是空空道人一節是後添的。情僧原指茫茫大士,改空空道人抄錄"石頭記"後,為了儲存"情僧錄"書名,使空空道人改名情僧。情僧如果雙關兼指寶玉,也是書名已改"情僧錄"後。初名"石頭記"時寶玉沒做和尚。

五詳紅樓夢(1)

  欣賞紅樓夢,最基本最普及的方式是偏愛書中某一個少女。像選美大會一樣,内中要數史湘雲的呼聲最高。也許有人認為是近代人喜歡活潑的女孩子,賢妻良母型的寶钗與身心都病态的黛玉都落伍了。其實自有紅樓夢以來,大概就是湘雲最孚衆望。

奇怪的是要角中唯獨湘雲沒有面貌的描寫,除了"醉眠芍藥裀"的"慢起秋波"四字,與被窩外的"一彎雪白的膀子"(第二十一回),似乎除了一雙眼睛與皮膚白,并不美。身材"蜂腰猿背,鶴勢螂形",極言其細高個子,長腿,國人也不大對胃口。她的吸引力,前人有兩句詩說得最清楚:"衆中最小 最輕盈,真率天成讵解情?"(董康"書舶庸譚"卷四,題玉壺山人繪寶钗黛玉湘雲"瓊樓三豔圖",見周汝昌著“紅樓夢新證"第九二九頁。)她稚氣,帶幾分憨,是以更天真無邪。相形之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寶钗,寶玉打傷了的時候去探望,就脈脈含情起來,可見平時不過不露出來。

  前引董康那首七律,項聯如下:

  縱使期期生愛愛(雲幼時口吃,呼二哥為愛哥),從無醋醋到卿卿。

  上句把咬舌──又稱大舌頭──誤作口吃,而且通常長成後還有這毛病。下句也不正确,黛玉不是不吃醋,吃得也有點道理。第二十二回黛玉跟寶玉嘔氣,寶玉沒有分辯,"自己轉身回房來",句下批注:"颦兒雲與你何幹,寶玉如此一回則曰與我何幹可也,口雖未出,心已['悟'誤]矣……"回房襲人提起寶钗還要還席,"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管誰什麼相幹?'"批注:"……此相幹之語,仍是近文,與颦兒之語之相幹也。

張愛玲——夢魇紅樓,四詳紅樓夢(17)

上文來['未'誤]說,終存于心,卻于寶钗身上發洩。素厚者惟颦雲,今為彼等尚存此心,況于素不契者,有不直言者乎?……"寶玉與寶钗向不投契,黛玉妒忌她一大半是因為她人緣太好了,又有金玉姻緣之說。湘雲倒是寶玉确實對她有感情的。但是湘雲對黛玉有時候酸溜溜的,仿佛是因為從前是她與寶玉跟着賈母住(見"四詳"),有一種兒童妒忌新生弟妹奪寵的心理。她與寶黛的早熟剛巧相反。

  第五十七回湘雲要替邢岫打抱不平,黛玉笑她"你又充什麼荊轲聶政?"這些人裡面是湘雲最接近俠女的典型,而俠女必須無情,至少情窦未開,不然隻身闖蕩江湖,要是多情起來那還得了?如果戀愛,也是被動的,使男子處于主動的地位,也更滿足。俠女不是不解風情就是"婊(*╹▽╹*)子無情",是以"由來俠女出風塵"。

  前幾年我在柏克萊的時候,有一次有個漂亮的教授太太來找我,是美國人讀中國史,說她的博士論文題目是中國人的俠女崇拜──兼"中國功夫"與女權運動兩個熱門題材──問我中國人這樣注重女人的幽娴貞靜,為什麼又這樣愛慕俠女。

  這問題使我想起阿拉伯人對女人管得更緊,罩面幕,以肥胖為美,填鴨似的在帳篷裡地毯上吃了睡,睡了吃。結果他們鄙視女人,喜歡男色。回教國家大都這樣。中國人是太正常了,把女人管得筆直之後,隻另在社會體系外創造了個俠女,也常在女孩子中間發現她的面影。

  那天我沒扯得這麼遠,也還在那間狹小的辦公室裡單獨談了三刻鐘模樣。她看上去年紀不上三十,身材苗條,頭發眼睛近黑色,面貌是差不多的影星都還比不上她,芳名若克三?衛特基(報上譯為羅莎妮?衛特克,一作洛克沙尼?惠特基,又作薇特玑);寄了本"毛澤東革命性的不朽"給我,作為報酬,也隻好笑納了,也沒道謝。

張愛玲——夢魇紅樓,四詳紅樓夢(17)

大概他們夫婦倆都是新左,一兩年後雙雙去北平見毛澤東,她通路江青,我也是最近才在報上看見,也在電視上看見她。中共"兩報一刊"指控四人幫"維持非法的對外關系,出賣國家與黨的重要機密……""傳說政治局的報告稱:江青在一九七二年後接受美國學者羅莎妮?衛特克的通路中洩露了黨政秘密。它說,江青安排了此項通路,希望衛特克能寫一本書,建立江青的聲望,以友善她最後的'篡黨奪權'。"(華盛頓郵報)"四人幫之一的姚文元曾陪同江青接受通路。那一系列通路曆時一周,前後達六十小時。……"(紐約時報)"……美國學者洛克沙尼?惠特基相信,江青是一個女人仍然生活在男人支配的世界中,她已受到傷害。"(紐約時報)末句是公式化的女權運動論調,将江青視為被壓迫的女性,令人失笑。

  言歸正傳,且說史湘雲,由于大陸曆來的俠女熱,多數讀者都覺得她才是寶玉的理想配偶。傳說中的"舊時真本"内寶玉最後與湘雲結合,我一向暗笑這些人定要把他們倆撮合成了才罷,但是四詳紅樓夢後,看法不同了。

  "四詳"發現早本不自黛玉來京寫起,原有黛玉來之前,湘雲小時候長住賈家,與寶玉跟着賈母住一間房──介紹湘雲的時候大概有容貌的描寫了──都删掉了,包括湘雲襲人暖閣夜話──第三十一回在二人談話中追叙──湘雲當時說的"不害臊的話"──有關婚事,因為是在襲人賀她定親時提起的;也與她們倆過去深厚的交情有關,因為湘雲接着就說:"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不害臊的話"當然是湘雲說但願與襲人同嫁一個丈夫,可以永遠在一起。如果湘雲真與襲人一同嫁給寶玉,結果襲人倒走了,嫁了蔣玉菡,還是不能在一起。預言的應驗含有強烈的諷刺,正像許多神話裡有三個願望一一如願,而得不償失,使人啼笑皆非。

  是否因為結局改了,是以同僚一夫的伏筆也删了,連同寶玉湘雲青梅竹馬的文字以及湘雲相貌的描寫?

  第三十一回的金麒麟使黛玉起疑。回前總批說:"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颦兒為其所惑?"周汝昌認為此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指寶玉最後與湘雲偕老。他這樣解釋這條總批:

  論者遂謂此足證麒麟與寶玉無關。殊不思此批在此隻說的是對于"木石"來講,"金玉"已定。若麒麟的公案,那遠在"金玉"一局之後,與"木石"并不構成任何沖突。當中尚隔着一大層次,是以批者語意是說黛玉隻當關切金玉,無庸再管麒麟的事。

  ──"紅樓夢新證"第九二四頁

  這當然是強辭奪理。黛玉怎麼會不關心寶玉将來的終身伴侶是誰,何況也是熟識的,與自己一時瑜亮的才女,即使他們的結合要經過一番周折。

  但是一直有許多人相信"白首雙星"回目是指寶玉湘雲。是以脂批又代分辯,批回末一節:"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裡之外",表示這兆頭應在衛若蘭身上。

  八十回内衛若蘭隻出現過一次,在第十四回秦氏出喪送殡的行列中。秦可卿的故事來自"風月寶鑒"。"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書中才有秦氏大出喪,才有衛若蘭其人。問題是秦氏喪事寫進此書時就有衛若蘭了,還是後添的,在吊客名單末尾加上個名字。

五詳紅樓夢(2)

  "風月寶鑒"一收入此書,書中就有了太虛幻境。太虛幻境的冊子與曲文都預言湘雲早寡:"展[即'轉']眼吊斜輝,湘江水逝楚雲飛。""厮配得才貌仙郎……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

  已經是"斜輝",夕陽西下了,而且"終久",顯然并沒有再婚。如果當時還沒有衛若蘭這人物,那麼她嫁的還是寶玉──"才貌仙郎"不會是無名小卒。但是從來沒有寶玉早死之說, 而且曲文明言金玉姻緣成就,若是婚後寶钗早卒,續娶湘雲後寶玉也早死,成了男女主角三人都早死。是以還是隻能是"風月寶鑒"一搬過來就添寫了個短壽的衛若蘭,作湘雲的配偶。從此湘雲的命運就是早寡守節,不能與任何人偕老。"白首雙星"顯然是早本回目,是以沖突。這早本沒有衛若蘭,已有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當然就是指此回的寶玉湘雲。

  ──"四詳"認為"白首雙星"原指衛若蘭與湘雲偕老,書中有了太虛幻境之後,十二钗都屬薄命司,才改湘雲早寡,是錯誤的。──

  顯然早本有個時期寫寶玉湘雲同偕白首,後來結局改了,于是第三十一回回目改為"撕扇子公子追歡笑,拾麒麟侍兒論陰陽"(全抄本),但是不惬意,結果還是把原來的一副回目保留了下來,後回添寫射圃一節,使麒麟的預兆指向衛若蘭,而忽略了若蘭湘雲并未白頭到老,仍舊與"白首雙星"回目不合。脂批諱言改寫,對早本向不認賬,此處并且一再代為掩飾。

張愛玲——夢魇紅樓,四詳紅樓夢(17)

  畸笏嗟歎"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該是整個一回本遺失,類似己卯本、庚本的第六十四、六十七回,都是寫得相當早的,編十回本時找不到了,與借閱者遺失的那"五六稿"不同,不是遺稿。

  第二十二回"寶玉悟禅機",黛玉看了他寫的偈與詞,告訴襲人"作的是頑意兒,無甚關系"。庚、戚本句下批注:"黛玉說無關系,将來必無關系。餘正恐颦玉從此一悟則無妙文可看矣,不想颦兒視之為漠然,更曰'無關系',可知寶玉不能悟也。蓋寶玉一生行為,颦知最确,故餘聞颦語則信而又信,不必定玉而後證之方信也。"看這一段的語氣,批者是初看此書,還不知道結局怎樣。第二十二回來自極早的早本,這條批該是初名"石頭記"時批的。

  稍前寶玉填了詞,"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庚、戚本句下批注:"前夜已悟,今夜又悟,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堕落無成也。"在這最初第一個早本裡,顯然寶玉後來并未出家。

  與湘雲白頭偕老,自然是沒有出家。如果晚年喪偶後出家,那是為了湘雲,不是為了黛玉了。

  出家的預兆在第三十、三十一回,兩次都是寶玉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你死了我做和尚",一次向黛玉說,一次向襲人說。第二十九至三十五回這七回是在書名"紅樓夢"期前或更早,加金钏兒的時候改寫的,除了幾段保留下來的原文,都沒有回内批。出家的預兆是否這時候插入的,不得而知,因為這幾回後來又還改寫過一次。反正預言出家這兩段是後添的。

  此書初名"石頭記",改名"情僧錄"。第一回甄士隐抱着女兒站在門口,街上來了一僧一道,"看見士隐抱着英蓮,那僧便哭起來"。甲戌本批:"奇怪。所謂情僧也。"情僧原來是茫茫大士,二仙之一。這與楔子沖突。楔子裡空空道人把青埂峰下大石上刻的一部書抄了來,看了此書"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情僧是空空道人覺悟後的禅号。

  空空道人入山"訪道求仙",似乎是個道士,而不是随便取的别号。道士改名情僧,非常奇怪。但是我們一旦知道情僧本來是茫茫大士,就恍然了。最初楔子較簡短,石上刻的文字是茫茫大士錄了去的,是以書名一度改為"情僧錄"。此後添寫空空道人這人物,與石頭問答,借石頭口中發揮此書與一般才子佳人的小說不同處。但是改由空空道人抄錄"石頭記",不得不犧牲"情僧錄"書名,是以使空空道人改名情僧,"情僧錄"就仍舊保留在那一系列書名内。

  先後兩次"情僧錄"都是指情僧作的記錄。如果雙關兼指情僧的故事,即寶玉為情削發為僧的故事,也是書名改為"情僧錄"之後的事了。初名"石頭記"的第一個早本内,寶玉沒有出家。

  楔子末尾那一系列書名,按照時序重排,是初名"石頭記",改名"情僧錄",十年五次增删後又改名"金陵十二钗";增删時将"風月寶鑒"收入此書,棠村就主張叫"風月寶鑒";最後畸笏建議總名"紅樓夢",但是到了一七五四年,脂硯又恢複"石頭記"原名(見"二詳")。十年改寫期間,大概前期仍舊書名"石頭記",後期已改"情僧錄"。

  楔子裡後加的空空道人一節,内有:

  本

  空空道人聽了此話,思忖半晌,将這"石頭記"名再細閱一遍。

  加空空道人時,書名仍是"石頭記",但是作此批時,書名已改"情僧錄"或"金陵十二钗"或"紅樓夢",是以在"石頭記"下注明"本名"。但是此回回首還提起過"石頭記",并沒有批注"本名":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隐雲雲。

  劈頭第二句,批者決不會錯過此處的"石頭記"。唯一可能的解釋是作批時還沒有這一段。

  第一、二回甄士隐賈雨村的故事是不可分的。顯然自述一節起初并沒提甄士隐賈雨村,而是這樣:──括弧内文字是後加的──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隐雲雲。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當此則自欲将已(以)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纨之時,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竈繩床,其晨夕風露,氨柳庭花,亦未有防(妨)我之襟懷筆墨。[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複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雲雲。]

  初名"石頭記",就是指青埂峰下大石上刻的記錄。是以那篇楔子是一直就有的。楔子前的這段作者自述卻與楔子沖突──楔子裡這部書沒有作者,是憑空出現,刻在大石上的。自述一節當是隔了個時期添寫的,此後發覺沖突,因又插入一段解釋:是将真事隐去,是以"借通靈(玉)──即石頭──之說"自譬。加解釋的時候,已經添寫了甄士隐賈雨村兩個人物,趁此說明二人命名由來。畸笏把這篇自述收入"凡例"内,大概就是為了隔離作者自述與楔子,因為一旦隔開了,楔子是作者所著小說的一部份,楔子内此書出現的奇迹當然是虛構的,不必另加解釋,是以删去"借通靈之說"這句,成為:"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隐夢幻識通靈'。"(甲戌本)

五詳紅樓夢(3)

  甄士隐夢遊太虛,"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始有太虛幻境,是以是收并"風月寶鑒"後才加了甄士隐賈雨村二人。

  第一個早本沒有第一、二回,隻有楔子;寫賈家不似今本自黛玉來京寫起,而先寫湘雲幼年長住賈家。今本自甄士隐賈雨村的故事上引渡到雨村送黛玉進京。第一個早本顯然是從賈家的觀點寫黛玉入京,沒有另起爐竈寫江南那邊。

  "四詳"分析第二回介紹三姊妹一段的改寫經過,加了"因史太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讀書"這兩句,才删去賈政将迎春"撫為己女"句,因為不複需要解釋迎春為什麼住在賈政這邊;但是此後又将惜春改為賈珍之妹──當然是因為有了甯府──以至于侄孫女也歸入"孫女"之列。是以是先加賈赦夫婦,後加甯府。

  甄寶玉家出現在下列諸回,各回定稿年份如下:

  第二回(一七五四年──回末無套語或詩聯,一七五四本特征)

  第七回(一七五五年左右──回末詩聯作結)

  第十六回(一七五四年──回末無套語或詩聯)

  第十七、十八合回(一七五五年左右──回末詩聯作結)──僅隻小字批注提起。元妃點戲,"仙緣""伏甄寶玉送玉"

  第五十六回(一七五四年──回末無套語或詩聯)

  第七十一回(一七五四年──同上)

  第七十四回(一七五四年──回内有""字,一七五四本特征)

  第七十五回(一七五六年──回前附葉有日期)

  有甄家的這幾回都定稿很晚,但是第五十六回夢甄寶玉一節有"長安都中"這名詞,早本特征之一。這是因為甄家文字分兩個階段,本來用甄家抄家影射曹家,賈家并未抄沒,自一七五四本起才改為甄家抄家是賈家抄家的預兆。

  甄家是否書中一直就有的?

  有甄家的八回,内容如下:

  第二回:甄士隐賈雨村的故事。

  第七回:"送宮花周瑞歎英蓮 談肄業秦鐘結寶玉"(甲戌本回目)──秦鐘來自"風月寶鑒"。顯然是"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新寫此回;香菱一節涉及甄士隐賈雨村故事。

  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鲸卿夭逝黃泉路"──"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新寫的。回内又有香菱一節。

  第十七、十八合回:省親──與王妃歸甯不同,元春改皇妃後新寫的。

  第五十六回:第五十四至五十六回來自極早的早本,但是甄家一節是第五十六回回末一個後添的尾巴,一七五四年自早本他處移來(見"四詳")。

  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嫌隙人"指邢夫人陪房女傭。書中加賈赦邢夫人後新寫此回。

  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甯國府"──抄園是後加的情節(見"三詳");甯府也是後加的。

  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谶"──上半回寫甯府,下半回回目指賈赦視賈環的中秋詩為襲爵之兆。加賈赦與甯府後始有此回。

  除移植第五十六回的一節無法判斷外,其他七回在第一個早本的時候都還不存在。是以第一個早本沒有甄家。

  賈雨村是賈家獲罪的媒介。第七十二回賈琏怕雨村貶降會連累他們,林之孝也擔憂賈政賈珍與他太接近。鳳姐又代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說過情。賈赦古扇案也是雨村經手的。太虛幻境的曲文畫冊又指出甯府是罪魁禍首:"箕裘頹堕皆從敬"、"造釁開端實在甯"。此外還有賈政收藏甄家寄存财物,代隐匿籍沒的家産。

  第一個早本沒有甯府賈赦,沒有賈雨村,也沒有甄家。所有賈家犯事的伏線都不存在,可知此本賈家并未獲罪。

  此本寶玉湘雲白頭偕老,家裡又沒出事,是否結局美滿?紅樓夢起初并不是個悲劇?

  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增訂本中有"舊時真本"的資料(第九二七至九四○頁)。我把它整理歸納了一下,分列出來,代加着重點:

  茍平步青著“霞外屑"卷九:"石頭記"原本内湘雲嫁寶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目;寶钗早寡,故有"恩愛夫妻不到冬"謎語。此本與程本先後出刻本,程本暢銷,此本遂湮。平氏在北京琉璃廠的書店買到一部,被同年朱味蓮攜去。

  啕蔣瑞藻"小說考證"卷七引"續閱微草堂筆記"戴誠夫曾見一舊時真本,"後數十回文字皆與今本絕異。"榮甯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钗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為擊柝之流,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

  臞蝯"紅樓夢佚話":同。

  趙之謙"章安雜記"(鹹豐十一年稿本)引"滌甫師"言:紅樓夢[按:顯指八十回本"石頭記"本尚有四十回,至寶玉作看街兵,史湘雲再醮與寶玉,方完卷。想為人删去。

  咮董康"書舶庸譚"卷四:"先慈嘗語之雲:幼時見是書原本,林薛夭亡,榮甯衰替,寶玉糟糠之配實維湘雲,此回目中是以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也。"

  王伯沆批王希廉本紅樓夢,引濮文(字青士)言:"都中'癡人說夢'雲:寶玉系娶湘雲,後貧苦。……──又似拾煤渣時光景。"(批"貧窮難耐凄涼")"寶玉實娶湘雲,晚年貧極,夫婦在都中拾煤球為活雲。"(批第二十一回)"……曾在京師見'癡人說夢'一書,頗多本書異事,如寶玉所娶系湘雲,其後流落饑寒,至栖于街卒木棚中雲雲。"(批第四十九回)周汝昌按:甲戌本後有濮文跋語。苕溪漁隐著“癡人說夢"、二知道人著“紅樓夢說夢"、夢癡學人著“夢癡說夢"中皆無所引之八十回後事。此或濮氏誤稱,或王氏誤記,必系另一書。

  哖扈功"記傳聞之紅樓夢異本事"引畫家關松房述陳弢庵言:光緒初曾見南京刻版舊本,寶钗産後病死,湘雲寡,再醮寶玉。寶玉曾淪為看街人,住堆子中──昔日街口例有小屋,為看街人居住守望之處,俗稱堆子。──北靖['靜'誤]王路過,未出侍候,為仆役捉出,将責打,王聞寶玉呼辯,認出聲音,延入王府。作者自雲當時也在府中,同住飯店,遂得相識,聞述身世,乃作此書。

  周汝昌按:王夢阮著“紅樓夢索隐提要"雲:乾隆索閱,将為禁書,曹雪芹乃一再修改;内廷進本取吉祥,是以使鳏寡的寶玉湘雲結合。此說如屬實,亦必已寫寶湘貧極為丐,方可撮合二人,适足證明此本非他人所補撰。縱非真原本,亦當是真本迷失之後有知其情節而循拟以為續補者。

  咶"紅樓夢補"犀脊山樵序:曾見京中原本,僅八十回,叙至金玉聯姻,黛玉謝世而止。金玉聯姻,蓋奉元妃之命,寶玉無可如何而就之,黛玉是以抑郁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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