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康有鵬
主父偃劇照
編者按:老戰友康有鵬先生退休後專注于漢史研究,撰寫了大量實錄解析文章在網上發表,尤其論述劉邦、張良等漢初風雲人物的13篇文章受到讀者熱烈歡迎。近日,作者又對漢武帝“推恩令”的進谏與施行者主父偃進行了深入研究,撰寫了《千秋功罪任評說——淺析西漢名臣主父偃的人生際遇與功過是非》一文(共三部分,近兩萬字),由《雲蔔堂》原創首發,敬請關注。
千秋功罪任評說——淺析西漢名臣主父偃的人生際遇與功過是非(一)
西漢武帝時代,曾經苦讀遊學四十餘年,卻懷才不遇、到處碰壁的齊人主父偃,輾轉西入長安尋找新的機遇。大将軍衛青多次向武帝舉薦未果,窮困潦倒之際,主父偃隻好向皇上直接上書。豈料,〝朝奏,暮召入見”!
令人難以置信,主父偃不僅被拜為郎中,且一年之内連升四級,官至中大夫。受到破格任用後,他屢陳治國良策,均被武帝采納。尤其進谏施行“推恩令”,從根本上破解了“諸侯王坐大”這一困繞西漢王朝長治久安的難題。
然而,正是這位提出被譽為中國曆史上“第一陽謀”的功臣,後來卻被武帝處死并滅族。究竟發生了哪些事件?如何評價主父偃的曆史地位?怎樣看待他的功過是非?讓我們以史為據,試作探析。
一、絕境求生,憑借宏論獲殊榮。
司馬遷《史記》将主父偃與平津侯公孫弘列為合傳。據史記載:“主父偃者,齊臨菑人也。學長短縱橫之術,晚乃學易、春秋、百家言。遊齊諸生間,莫能厚遇也。齊諸儒生相與排擯,不容於齊”(《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可見,滿腹經綸的主父偃人緣不佳,到處碰壁,亦無入仕無門!
史記開篇介紹主父偃懷才不遇後,接着寫他:“家貧,假貸無所得,乃北遊燕、趙、中山,皆莫能厚遇,為客甚困”(《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就是說,主父偃家庭也很貧困,向别人借貸也借不到。他隻好又去北方燕、趙等地遊學,亦未遇到人賞識和重用,想為王公做賓客都很困難。
(一)
在走投無路之際,主父偃這位年近華甲的滄桑老人,并未放棄理想追求,決定西入崎曲險峻的涵谷關,到盛世長安尋找新的機遇。史載:“孝武元光元年中,以為諸侯莫足遊者,乃西入關見衛将軍。衛将軍數言上,上不召。資用乏,留久,諸公賓客多厭之,乃上書阙下。朝奏,暮召入見。”(《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大意為,武帝元光元年(前134年),主父偃認為各諸侯國都不值得去遊學,就西入函谷關,去拜見大将軍衛青。衛青多次向皇上舉薦,而武帝一直也不肯召見。這時,他所帶錢财已經花光,留居長安也很長時間了,諸侯的賓客們都很讨厭他。
困窘和萬般無奈之下,主父偃決定最後一搏,便直接上書武帝。然而,喜出望外的是,他早晨呈上奏書,傍晚時分便得到皇上召見。這為他施展抱負才華,進而受帝賞識實作飛黃騰達的人生目标,打開了通往“九阙”之門。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亦在主父偃身上得以展現。他向皇上呈奏了九件事,其中八件涉及律令,一件為反對征讨匈奴之事。盡管疏奏篇幅很長,史遷仍原文收錄了這篇書奏:
主父偃以縱橫家的雄辯,單刀直入地寫道:“臣聞明主不惡切谏以博觀,忠臣不敢避重誅以直谏,是故事無遺策而功流萬世。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計,原陛下幸赦而少察之”(《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大意為,我聽說賢明的君主不厭惡深切谏言而廣泛觀察,忠臣不敢逃避重罰以直言進谏,是以治國良策才不會遺失卻功名流芳于萬世。如今我不敢隐瞞忠心,逃避死亡,以陳述愚昧之見,希望陛下赦免我的罪過,稍微考察一下我的想法。
“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凱,春蒐秋狝,諸侯春振旅,秋治兵,是以不忘戰也。且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兇器也,争者末節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屍流血,故聖王重行之。夫務戰勝窮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主父偃借用司馬法說,天下已經平定,皇上高奏《大凱》樂章,春秋舉行狩獵,諸侯們借此春練甲兵,秋整武備,以示決不忘戰。況且發怒乃背逆德行之為,武器亦為兇惡之物,争鬥是最低劣的節操。古代人君怒則必開殺戒,屍橫血流,故聖君非常注意慎為動怒。那些憑借武力和戰争取勝的人,沒有不最終後悔的。
進而,主父偃以秦亡為鏡鑒,陳述道:“昔秦皇帝任戰勝之威,蠶食天下,并吞戰國,海内為一,功齊三代。務勝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無城郭之居,委積之守,遷徙鳥舉,難得而制也。輕兵深入,糧食必絕;踵糧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勝必殺之,非民父母也。靡弊中國,快心匈奴,非長策也’”(《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大意是說,秦皇用武力吞并六國,統一了天下,功業堪比夏、商、周三代之君。但求勝而不知休兵,竟又想攻打匈奴。丞相李斯用匈奴居無城郭餘财,如同鳥獸飛翔遷徙,很難控制加以勸阻。李斯論證說,若派輕騎深入,軍糧必定斷絕;若攜辎重軍需,運力又難以為濟。假使得到匈奴土地,亦無利可圖;獲得戰俘百姓,也不能役使其守護國土;如果殺死他們,更非民之君父所為。這種使國力疲憊,而匈奴快意之事,并不是好的政策啊!
李斯煞費苦心的勸谏道:“秦皇帝不聽,遂使蒙恬将兵攻胡,辟地千裡,以河為境。地固澤鹵,不生五谷。然後發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師十有馀年,死者不可勝數,終不能逾河而北”(《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就是說,秦始皇未采納李斯建議,便派大将蒙恬進擊匈奴,開拓千裡江域,以達黃河為界,而這些鹽堿地,卻五谷不生。後來,秦朝又征集全國成年男子戍守北河,軍隊在風沙日曬中苦守十餘年,死者無數,但始終沒能越過黃河而北進。
秦始皇征讨之是以勞而無功,究其原因:“是豈人衆不足,兵革不備哉?其勢不可也。又使天下蜚刍挽粟,起於黃、腄、琅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率三十锺而緻一石。男子疾耕不足於糧饟,女子紡績不足於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道路死者相望,蓋天下始畔秦也”(《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大意為,秦皇征讨尚未成功,并非人馬不足,武備不夠充裕,而是形勢不允許呀!秦朝又讓天下百姓飛速轉運糧草,從靠海的琅邪郡等轉運到北河,運三十锺糧食才能得到一石。男人力耕不能滿足糧饷需求,女子紡布績麻亦難供給軍需。百姓疲憊不堪,孤寡老弱得不到供養,道旁屍橫相連,這大概是天下人背叛秦王朝的原因!
接着,主父偃又列舉漢高帝吸取“白登之圍”的慘痛教訓,采納和親之策而止戈息兵。他說:“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於邊,聞匈奴聚於代谷之外而欲擊之。禦史成進谏曰:‘不可。夫匈奴之性,獸聚而鳥散,從之如搏影。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竊危之。’高帝不聽,遂北至於代谷,果有`平城之圍’(劉邦大軍被匈奴40萬鐵騎圍困七晝夜)。高皇帝蓋悔之甚,乃使劉敬往結和親之約,然後天下忘幹戈之事”(《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
主父偃在書奏中,借用《孫子兵法》得出結論:征讨匈奴勞民傷财,并不是好的國策。“古兵法曰:‘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夫秦常積衆暴兵數十萬人,雖有覆軍殺将系虜單于之功,亦适足以結怨深雠,不足以償天下之費。夫上虛府庫,下敝百姓,甘心於外國,非完事也”(《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就是說,秦朝常聚衆屯兵幾十萬人,雖然取得了殲敵斬将、俘虜單于之功,亦與匈奴結下深仇大恨,卻不足以抵償全國耗費的資财。這種上使國庫空虛,下使百姓疲憊,揚威國外而自我内心歡樂者,并非完美之策和好的事情啊!
接着,主父偃又以古代聖王之道,提出尚未開化的匈奴,劫掠是其天性,勸谏武帝應當慎下征伐之令:“夫匈奴難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盜侵驅,是以為業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禽獸畜之,不屬為人。夫上不觀虞夏殷周之統,而下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憂,百姓之所疾苦也”(《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大意是說,匈奴侵奪劫掠是其天性,亦非一代之事。上自虞舜、夏、商和周朝,将之視為禽獸畜養。皇上您未曾借鑒先王經驗,卻遵循近世的過錯,這正是我最大的憂慮,也是百姓的苦痛。
他接着寫道:“且夫兵久則變生,事苦則慮易。乃使邊境之民弊靡愁苦而有離心,将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以成其私也。夫秦政之是以不行者,權分乎二子,此得失之效也”(《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就是說,況且久戰則會生亂,做事很苦亦會生變。由于邊境百姓疲憊愁苦,才産生了背離秦朝的情緒,将帥和官吏互相猜疑,而與外國人勾結,南越王尉佗自立、秦将章邯叛變的慘痛教訓,值得察鑒啊。
主父偃在最後寫道:“故周書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原陛下詳察之,少加意而熟慮焉。”大意為,主父偃引用《周書》說:國家安危在于君王釋出什麼政令,國家存亡在于君王用什麼樣的人。希望陛下您仔細考察,對此稍加留意,應當深思而熟慮之。
(二)
據史記載:“是時趙人徐樂、齊人嚴安俱上書言世務,各一事”(《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大意為,這時趙人徐樂、齊人嚴安都向皇帝上書,談論當代的重大事項,每人各講了一件事。
徐樂上書,亦是開門見山。他從秦亡這一沉痛的曆史教訓,直入大漢面臨的現實問題:“臣聞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於瓦解,古今一也。何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進而論述說,陳勝、吳廣乃一介平民,無千乘之國,無望族聲名,無孔墨之賢,無陶朱之富,然一呼而天下震動,導緻盛極一時的秦王朝迅速崩塌,這就是“土崩”!原因是什麼呢?“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亂而政不脩,此三者陳涉之是以為資也”(《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徐樂一針見血的指出,陳勝自己雖無優質資源可用,然其卻擁有天下的負能量。從客觀民情看:民困、下怨、俗已亂!從秦朝執政者來說:不恤、不知、政不修!對此,秦末統治集團麻木不仁和屍位素餐,陳勝正好乘勢借力得以成功。豈不值得深思嗎?!
那麼,“何謂瓦解?吳、楚、齊、趙之兵是也。七國謀為大逆,号皆稱萬乘之君,帶甲數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内,财足以勸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為禽於中原”(《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就是說,“瓦解”--實乃“吳楚七國”之亂。聲勢浩大而貌視不可一世的七國叛軍,之是以能夠很快被平定,究其原因:“非權輕於匹夫而兵弱於陳涉也,當是之時,先帝之德澤未衰,而安土樂俗之群眾,故諸侯無境外之助”(《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大意為,七國的迅速滅亡,并非權輕于普通百姓而兵力弱于陳勝,而是高皇帝恩澤尚未衰退,群眾亦能安居樂業,因而諸侯們得不到外援。
由此得出結論:“天下誠有土崩之勢,雖布衣窮處之士或首惡而危海内,陳涉是也。況三晉之君或存乎!天下雖未有大治也,誠能無土崩之勢,雖有彊國勁兵不得旋踵而身為禽矣,吳、楚、齊、趙是也。此二體者,安危之明要也,賢主所留意而深察也”(《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大意是說,天下若有土崩之勢,縱然是窮困的平民,隻要有人首先發難,就可能使國家遭到危機,陳勝便是例證。何況還有韓、趙、魏等亡國之君追随着他呢!國家雖無大治,若真正沒有土崩之勢,雖有強國和勁旅起來造反,自身也不會很快被擒,“吳楚七國”之亂正是如此。“土崩”與“瓦解”這兩種情況,是國家安危之本,希望賢明的聖上多加留意,而深刻予以考察。
徐樂在奏書後文,針對武帝年間,關東地區五谷歉收,百姓大多窮困,加之邊境一帶戰争,群眾将有不安的心境,認為不安便會流動,流動将會出現“土崩”之勢,提出了解決的具體對策(從略)。武帝閱之,欣然接受。
(三)
西漢自陸賈、賈誼總結秦亡教訓以來,政治家和史學家對此多有論述。齊人嚴安上武帝書,亦是通過回顧曆史,批評秦統一後繼續推行擴張之策。
嚴安在疏奏中說:“及至秦王,蠶食天下,并吞戰國,稱号曰皇帝,主海内之政,壞諸侯之城,銷其兵,鑄以為鐘虡(jù),示不複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戰國,逢明天子,人人自以為更生。向使(假如)秦緩其刑罰,薄賦斂,省繇役,貴仁義,賤權利,上笃厚,下智巧,變風易俗,化于海内,則世世必安矣”(《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大意為,秦始皇吞并六國稱帝後,消毀諸侯都城和用兵器鑄鐘,以示不再動武用兵。百姓以為遇上聖主,而獲得了新生。假如秦朝能寬緩刑罰,輕賦稅,減徭役,尊重仁義,輕視勢利,崇尚忠厚,鄙視智巧,移風易俗,使百姓得到教化,那麼世代都會安甯啊!
然而,秦皇并未實行如此新政:“秦不行是風而循其故俗,為智巧權利者進,笃厚忠信者退;法嚴政峻,谄谀者衆,日聞其美,意廣心轶。欲肆威海外…”(《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大意是說,秦朝依然因循舊俗,智巧奸猾之人得到重用,而忠厚誠信者卻被斥退;法律嚴酷,政治嚴峻,阿谀獻媚的人很多,朝廷天天聽到的隻是贊美之聲,進而心滿意足,想入非非,一心想揚威于海外!
秦朝超越原戰國七雄的疆域,向一北一南兩個方向不斷推進。在遼闊的北方,“乃使蒙恬【注:秦大将蒙恬率30萬大軍】将兵以北攻胡,辟地進境,戍于北河,蜚刍挽粟以随其後。” 而在荒蠻的南夷,“又使尉屠睢【注:秦大将屠睢率領50萬大軍分五路南征百越】将樓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監祿【注:相傳為秦代百越人對秦朝的主要貢獻是建構靈渠)鑿渠運糧,深入越,越人遁逃。曠日持久,糧食絕乏,越人擊之,秦兵大敗。秦乃使尉佗【注:秦将尉佗後任南越王】将卒以戍越”(《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大意是說,秦朝南北兩面出擊,極大的消耗削弱了國力。
是以,嚴安認為,這些舉措是導緻秦朝迅速滅亡的根原:“當是時,秦禍北構于胡,南挂于越,宿兵無用之地,進而不得退。行十餘年,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于道樹,死者相望”(《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大意為,這種狀況到了秦二世時,嚴重的政治危機終于暴發,導緻秦王朝的全面崩潰而最終滅亡。
(四)
據史記載:當主父偃等“書奏天子,天子召見三人,謂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見之晚也!’於是上乃拜主父偃、徐樂、嚴安為郎中。數見,上疏言事,诏拜偃為谒者,遷為中大夫。一歲中四遷偃”(《史記-平津侯 主父列傳》)。
若仔細推究,主父偃上書時間為元光元年(前134年),而早在武帝即位之初,即建元三年(前138年),便派遣張骞出使西域,試圖聯絡大月氏共同“滅胡”,後因張骞
意外被匈奴所俘方案落空。元光二年(前133年),武帝又集中30萬精銳騎兵,派五位名将(其中有“飛将軍”李廣)埋伏于朔州山谷之中,企圖誘騙軍臣單于入侵馬邑城,然後聚而殲之。但因“馬邑之謀”敗露,重大秘密軍事行動功敗垂成。
試想,從主父偃等三人疏奏的内容看,尤其是反對征讨匈奴、開疆拓土一事,明顯有悖于聖意,但武帝竟發出〝公等皆安在?何相見之晚也〞的感歎!遂對這幾位有識之士全部任用,然并未采納其策。而獨占鳌頭的主父偃,又在一年之内連升四級,由内史、谒者、中郎,直升至中大夫之位,成為武帝信任的“内臣”之一。這其中到底有哪些秘密?
(未完待續)